第七十九章

“所以那声巨响,真的是火药呀?”

言俏俏坐在桌边,手里抓一只白瓷汤匙,搅着瓷盅里的热粥。

闻言,一旁正在剥红薯的男人点了下头:“嗯,第十九处火药,韩重微的图里不曾标出来。”

此时天才亮起不久,梁九溪才刚刚卸下铠甲,知道小青梅担心,简单擦洗后便径直来见她了。

言俏俏咬了一口红薯,而后双手捧着接过来,蹙眉道:“是他不小心漏了,还是……?”

梁九溪笑了下:“第十九处火药刚好埋在良闻殿,炸死了郑瑕。若说巧合,也没这么巧的。”

他瞥了眼小青梅乖乖吃早饭的模样,便没说郑瑕的具体死状。

那火药埋得离郑瑕院落极近,猝不及防炸开,直接将其炸成了几块焦黑碎尸,死状奇惨。

韩重微这显然是在报复。

言俏俏舔舔嘴角的红薯屑,用一双清亮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也不说话。

梁九溪也看她,微微挑眉。

言俏俏便小声说:“小九,你知道良闻殿有火药吧?”

小九是很谨慎的人,韩重微将地图给他,他未必全信,必定会让自己的人再全部核对一边。

否则也用不上十天这么久。

梁九溪哑然,倒不知小姑娘如今也有这般看穿人心的本事了。

诚然,他确实查出来良闻殿还有第十九处火药。

但韩重微设计要杀郑瑕,他没理由阻止。

况且如此一来不必他动手,反而手上干净些。

梁九溪笑笑,算是默认。

他盛了碗粥,转而说起别的:“良闻殿被炸塌了一半,修葺十分麻烦,不如打算推倒重建。”

言俏俏好奇问:“那要花很多银子吧?”

“无妨,辛家人快入京了,这账就交给他们去算吧。”梁九溪懒散道。

辛家人……

她咽下一口温热的粥,不由想起那位传言中的辛小姐。

辛小姐当初应该是和小九等人一同入京的,但不知是不是有其他职责在身,言俏俏从未遇见过。

…………

郑修义在位期间骄奢淫逸、祸乱朝纲,本就民怨沸腾。

因而周家这棵最大的树倒塌后,连带着郑氏逆党也元气大伤。

再加上良闻殿爆炸,“太子”郑瑕死无全尸,剩余的零散逆党不足为惧。

时隔二十年,南梁的京城终于迎来了旧日君主。

放眼望去,几月来争斗的痕迹在缓缓恢复如常,长街上人流如织,一派新气象。

金秋九月过去,许是离立冬越来越近的缘故,天气逐渐有了明显的冷意。

清晨起来,便见屋瓦上一片清亮的白霜,随着日光很快消融。

言俏俏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衣裙,外边罩着件雪纹夹袄。

尤其她这些日子来吃得都极好,不知不觉长了些肉,再不似那般瞧着可怜巴巴的。

反而更显珠圆玉润, 白里透粉的面颊上一双杏眼水光潋滟, 樱唇红润。

生的是雪肤花貌、光彩照人,还养出几分从前不曾有的贵气。

京城这边的女子多纤瘦清丽,言俏俏倒是向着反方向去了。

但她腰又细细软软,加上性子极温善,整个人便好似一只软糯的甜糕点。

赵雀怡打量着对面的姑娘。

若非陛下派来的那些丫鬟看得实在太紧,她早就想上手摸了。

她也不信陛下忍得住,陛下肯定早就抓着俏俏揉弄欺负过了。

想着,赵雀怡还有些羡慕的。

言俏俏拿出雕好的白鹿木雕,递给她:“雀雀,这个送给你,白鹿会给人带来好运。”

赵雀怡细细观摩一番,她虽没见过白鹿,却也觉得手上这巴掌大的一樽像栩栩如生。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言俏俏做了几只不一样的,打算分别送给几位朋友。

见赵雀怡喜欢,她抿唇笑了笑:“过几日就是白鹿祭典,你去吗?”

先前徐沥带人从山林中捕捉来的珍稀白鹿,如今还养在云机殿后方的仙鹿苑中,为的便是这场白鹿祭典。

过去二十年,朝堂腐败,底下的百姓自然也没什么好日子。

宫中便安排了一场特殊的祭典,届时会开放皇家寺庙,将白鹿展示给百姓。

在百姓心中,白鹿乃是山神化身。

若能亲眼得见白鹿神颜,或是捡起鹿蹄踏过的落花,便能受到上天福泽,好运连连。

更甚者,如果谁能被白鹿主动亲近,那更是万中无一的大福星!

言俏俏从家中过来,一路上听见不少人都在议论白鹿祭典的事。

还有说要提前一天去候场的,可见大家对此都很是期待。

赵雀怡道:“去啊,为什么不去,我还没见过白鹿呢。那仙鹿苑被黑甲兵守着,我都进不去。”

言俏俏虽早就见过白鹿,但此时回想起那段时光,心里仍觉得温馨。

赵雀怡看她很开心的模样,不由道:“不说白鹿了,我听我哥说,辛家的队伍都快走出徽州了,估计还有几天就入京了。”

言俏俏一怔,苦恼地蹙了蹙眉尖。

辛家这次入京可谓浩浩荡荡,几乎一大家子都来了。

除此之外,随行的还有数不清的实木大箱子。

据传,里头全是那位辛小姐的嫁妆。

辛家是江南首富,自然不会在女儿的亲事上吝啬。

那运送嫁妆的人马蜿蜒出去,足足占据了十里路,是货真价实的十里红妆!

便是皇室公主出嫁,也罕见这般惊人的阵仗。

言俏俏倒不觉得小九会娶那位辛小姐,只是场面这样大,怎么想都不好收场。

辛家毕竟有无可替代的功劳,总不能太寒了他们的心。

她捧着脸,不由叹了口气。赵雀怡便拧起眉头, 大声密谋道:“要不我找点人, 去截了辛家的队伍吧?”

“或者让林琅把那位辛小姐绑了也成。”

一旁安静喝茶的林琅翻了个白眼,默了默道:“我又不知道那辛小姐在哪里。”

“……”赵雀怡惊道,“你不会真打算去绑吧?我就吹个牛,还得是你。”

言俏俏本有些低落的心情都被二人的对话搅乱了,忙道:“千万不要,小九肯定会处理好的。”

赵雀怡便安慰道:“没关系,他要是不处理好,敢辜负你,你就嫁进我家吧。”

“我和我哥,你可以挑一个嫁,当然了,我觉得我更胜一筹。”

言俏俏呆住,忙劝道:“你别说啦。”

上回雀雀这样开玩笑,小九知道了,回去她便被好一顿欺负。

可又不是她自己说的!

林琅冷淡地瞥一眼:“你们赵家没戏的。”

玉玺一事后,朝臣对言俏俏做皇后已没什么异议。

且不说赵丞相就是最支持的那一波人,连陈靖曲都提过,说这般福运良善之女执掌凤印,必是南梁百姓之幸。

就更不用说徐沥那些人,早就把言俏俏当皇后对待了。

赵雀怡被泼了冷水,也翻了个白眼。

言俏俏左看看右看看,才发现这两人翻白眼的模样如出一辙,竟说不上是谁学了谁。

她弯着眼睛笑起来,对赵雀怡道:“我还要去一趟万极馆取木料,下次再找你玩。”

“去吧去吧。”

万极馆是城西新开的一家奇货铺子。

虽一共也只开了两三个月,但他家总有一些别的地方没有的货源,譬如各种或珍稀或奇特的木料。

言俏俏雕白鹿的白楠木便是在那里买的,因而常常会过去逛逛。

掌柜知道她喜欢什么,有好东西也总是先差人来问她要不要。

今日有一块品相极佳的小叶紫檀,言俏俏想去买下来。

一进万极馆,平日不负责接待的掌柜便热情地迎上来:“言小姐,东西给您留着呐。”

店内还有几个其他顾客,听见动静多少会好奇地看几眼。

其中有位穿碧蓝色锦裙的女子,发髻上珠翠交叠,极其富贵。

她斜了言俏俏一眼,扬声道:“什么好东西还藏着掖着的,掌柜的怎么不给我看看?”

掌柜熟练地笑道:“郡主殿下说笑了,东西已被言小姐订下,自然不能拿出来卖。”

长恩不满地哼了一声,走近道:“如果我非要看呢?”

言俏俏认识这位长恩郡主,她父亲是小九的一位堂叔,封地在南梁最东边的偏僻处。

因离得太远,存在感又低,郑氏便没折腾到他们头上,因而得以留存。

如今新帝即位,从前的同胞手足却都已阴阳永隔。

皇室血脉凋零,便下了旨意将长恩郡主一家召回京城。他们是九月底才抵达的京城,那时言俏俏恰好生一场小病,发了两日热。

小九一心守着她,只与堂叔一家吃了饭便匆匆回来了。

长恩郡主从此便记恨上言俏俏似的,与她不太对付。

言俏俏也让半春送了礼去,但对方不大领情,她也就不再费心了。

左右她也并不太喜欢这位长恩郡主,不过想着她是小九堂妹,才主动示好。

掌柜客气地笑着:“郡主方才不是要看指环么?小的让人拿的可都是压箱底的好货!您若是看得上,给您打七折!”

“我差那些钱么?” 长恩反而恼道,“我偏要看那个,言小姐,不过就是看一看,你不会不高兴吧?”

看一看自然无妨,但对方明显在刻意捣乱,言俏俏只觉得好生难缠。

她认真道:“可我不想让你看。”

长恩一哽,立即借题发挥:“你怎么这么小气?我皇兄可不喜欢小气的女子!”

言俏俏不想搭理,叹气:“你好吵,小九下回再说把你送回肇州的事,我不帮你说话了。”

肇州那地方偏远多山,哪里比得上京城繁华。

长恩脸色一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才来不久,皇兄就想过把她送回去了。

难道是因为言俏俏?

她忍不住道:“别以为能吓住我!辛小姐才是皇兄真正喜欢的人,她为人豁达不与你计较,还真以为自己能当皇后了,这么耍威风!看你能风光几日!”

言俏俏一顿,身边的半春正要出面,忽听一道清朗的声音——

“郡主这话我们辛家可不敢当,陛下与言小姐神仙眷侣,辛家上下无一不心知肚明,您可别乱说。”

门口走进来一位少年,瞧着有十八九岁,身量颀长,意气风发。

浑身上下有股富贵人家才有的丰润矜贵感。

他一进来,便迫不及待地去看店中被丫鬟簇拥的女子。

女子仍有少女风姿,鹅黄色衣裙更是衬得人柔软纯净,宛如初春桃花之中最娇嫩的花蕊。

察觉对方在打量自己,言俏俏疑惑地抬眼,水灵灵的眸子干净明亮。

辛澄不自觉露出笑容,抱拳道:“在下辛澄,是江南辛家第四子。”

掌柜的松了口气,连忙迎上去:“四公子,您可算来了!”

言俏俏反应过来,惊讶道:“万极馆是辛家开的?”

辛澄笑道:“是啊,所以言小姐若有什么看得上的玩意儿,我这就差人送到府上。”

言俏俏便如实道:“我订了一块小叶紫檀。”

“还不快去给言小姐取来。”

辛澄转而扫向一旁咬牙切齿的长恩郡主,却当作没看见似的,漠然挪开眼,吩咐道:“小店容不下郡主这般大佛,日后就别让她进来了。”

长恩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你说什么?不让我进来!?我又不是不给钱……”

“我缺你那点钱吗。”辛澄毫不客气地道,挥手示意店内伙计赶人。便是偏僻封地的郡主,长恩也没受过这种对待,一直到被拖出大门,才反应过来挣扎不停。她的侍女跟在一旁吓坏了,哭哭啼啼的。

言俏俏有些惊讶这位辛四公子的做派,但打发了长恩,自然是好事。

她便专心等待起自己的小叶紫檀来。

辛澄与她搭话道:“你别听那人瞎说,我爹娘都很喜欢你的。等过两天他们到京城,肯定来看你。”

他是没跟着家里人,自己骑马先跑了,才能提前入京。

言俏俏并不认识辛家人,自然谈不上喜不喜欢,只当他是客套话,礼貌地点点头。

取到了小叶紫檀,辛澄本想直接送给她,但言俏俏坚持付了钱,让伙计送到家里去。

她中午还要与小九一起吃饭,出了万极馆,便乘车往宫里去。

辛澄的马车却正与她同路,也从朱雀南门进了宫城,看着是要去面圣。

言俏俏径直进了云机殿,他要在外头等通传,得了准许才能入内。

倒是在门口遇见季望山出来,先朝言俏俏行礼,又转而与辛澄寒暄道:“你怎么一个人先来了?”

“还有你季公子不知道的事?你这不明知故问。”辛澄打着哈哈道。

正殿内,梁九溪罕见地没在桌案前处理公务,而是倚靠在窗边晒太阳。

日光照得那张本就俊朗的脸越发轮廓分明。

钟七娘将一小袋香料交给他,道:“这是织香司根据白鹿平日习性研制而成的香料,里头是它最喜欢的几种香料草木。”

“只要您祭典时戴上,白鹿自然而然会与您亲近。”

梁九溪虽不太在乎暴名与否,但不得百姓拥戴的君王自不可能走太远。

若得白鹿亲近,不仅暴君之名不攻而破,且将被百姓视为南梁福运所在。

他不置可否,只是将香料收起,看向门口脚步轻快的小青梅。

言俏俏寻了一圈找到他,立即拎着裙摆快乐地小跑过去:“小九,我来啦!”

钟七娘便自觉退下。

梁九溪将人搂过来,顺手摸了两把,确实觉得长了些肉,格外称手。

他问道:“长恩又烦你了?”

言俏俏睁眼,惊讶道:”你这么快就知道啦?”

梁九溪勾起她鬓边的发丝,挽到耳后。

当时之所以动心思将长恩一家子召回来,也不过是因为她与小青梅年纪差不多大小,以为能陪她解解闷。

谁知是个不安分的。

他直接道:“既然你不喜欢,明天便派人将她遣送回去,省得你心烦。”

言俏俏也没有再帮长恩说话,只点点头,用手比划道:“我今天买了这——么大的小叶紫檀,你说用来雕什么好呢?”

梁九溪笑了笑,手往下摸到她腰间挂着的葡萄花鸟纹银制香薰球:“随你开心就好……里面装了什么香料?”

“不是香料,是半春晒的茉莉花。” 言俏俏道,“怎么了吗?”

梁九溪将装着香料的小袋交给她,不动声色道:“你用用这个试试。”

言俏俏凑到鼻尖闻了闻。

大约是一股青草的香味,再加些别的,总之极清清淡淡的,令人心旷神怡。

她没多想便收下:“好呀,那我回去就换上。”

辛澄走进来,行了礼,正看见她在摆弄一只银制香薰球,便下意识道:“言小姐喜欢这个啊,我家里有好多,金的银的都有。言小姐若喜欢,我找人送来?”

言俏俏一愣,实在觉得这位辛四公子热情得过分。

梁九溪睨他一眼:“朕送不起吗?”

辛澄咳嗽两声,连声补救道:“不不不,自然还是陛下的礼物最好。”

他这年纪在辛家亦是能独当一面的,此次进宫面圣,是为了重建良闻殿的事,以及徽州几个遭蝗灾的县的赈灾钱款。

言俏俏听二人交谈,只听一串又一串数额从辛四公子嘴里吐出来,宛如吃饭一般简单。

她却是云里雾里的,可见自己没什么做生意的天赋。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商议完了要事。

临走时,辛澄还特意与她告别:“言小姐,我下次再亲自去府上拜访。”

言俏俏奇怪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分明是不认识的,可对方却待她十分亲近。

转头,才发现小九也在盯着她,不由眨眨眼。

梁九溪便问:“可是对辛澄很好奇?”

岂止是好奇,这位辛四公子加上那位辛小姐,言俏俏甚至觉得古怪。

她纠结片刻,终究是忍不住问:“小九,你知道辛家人入京,还带了辛小姐的嫁妆吗?”

其实这样大的动静,小九不可能不知道的。

果然,梁九溪微微颔首:“过两日便能抵达京城了吧。”

见他一副从容模样,言俏俏反而有些着急,讷讷道:“你、你不会真的要娶她吧?”

梁九溪好笑地反问道:“我喜欢的是你,为什么要娶她?”

“可是……”言俏俏也不知自己想说什么,索性放弃了思考,惆怅道,“这两年她一直陪伴你,好像很喜欢你?”

梁九溪怕小青梅真的胡思乱想,通常都是轻轻逗两下便作罢。

他叹口气,从身后将她抱住:“一直陪伴我的人,只有你。”

言俏俏仰起头,不由目露茫然:“……什么意思呀?”

梁九溪垂眼看着女子沐浴在日光中的肌肤,如同冬日乍晴时的新雪一般。

那红润的唇又被染上些金灿的颜色,惹得他用拇指一遍遍轻抚。

他低沉的嗓音磁性缓慢:“从来就没有什么辛小姐,或者不如说,你就是那位辛小姐。”

“俏俏,那城外绵延十里的绫罗珍宝,是辛家为你准备的嫁妆。”

小青梅父母双亡,又没有兄弟姐妹送嫁。

出嫁时便只能拜牌位,独自走入花轿。难免显得孤零零的。但若能以江南辛家干女儿的身份,从辛家出嫁,那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辛家有四个儿子,老大老二已成家。

如此一来,言俏俏便多了四个哥哥、两位嫂嫂。

有人为她梳发开面,有人背她上花轿。

从此江南首富便是她的靠山。

虽说士农工商,但辛家显然不能以普通商贾地位来衡量。

有这样的娘家人,日后谁也不能再拿小青梅的出身做文章。

言俏俏抓住他作乱的手,震惊得话都说不利索,磕磕巴巴道:“那、那辛澄?”

“辛家这一辈全是儿子,突然多出个妹妹,辛四公子稀罕得紧呢。”梁九溪幽幽道。

如她这般乖乖软软的漂亮小姑娘,给人家做妹妹做女儿,人家自然是求之不得。

之前辛家就已提了许多次,说要进京来看看她。

他都以京城局势不稳为由拒绝了,如今倒是没了拒绝的由头。

这些话若换个人来说,言俏俏都要以为是骗人的,偏偏是小九告诉她。

她甚至觉得有些晕晕乎乎,手脚都是软的。

言俏俏怔愣地转头看向窗外。

日光照耀之处,是一片金澄色的烂漫秋光,恰似人间。

…………

转眼,到了白鹿祭典的日子。

昨夜下了点小雨,但到底是钦天监算过的吉日,一早又放晴了。

言俏俏准备妥当,半春便给她戴上那枚银制香薰球,叮嘱道:“祭典人多拥挤,小姐可不要到处乱走。”

“知道啦。”言俏俏已看见门外赵府的马车,迫不及待地拉上林琅出去。

谁知一出门,先撞见的竟是辛澄。

他今日也打扮了一番,更显得神采奕奕,见了她便道:“妹妹!”

自从这事不再是秘密后,辛澄便越发来劲,言俏俏几乎每回出门玩都能被他逮到。

他倒不做什么,就是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付账拎东西,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言俏俏不大好意思,有时也请他吃些东西。

一来二去,二人也不似最初那样陌生了。

赵雀怡唰地掀开车帘,探出头纳闷道:“你怎么又在这儿啊?”

这辛四公子怎么是个跟屁虫啊。

今日是几个姑娘约好了同行,言俏俏也实在有些无奈,但又不好当着其他人的面说。

到了街上,便请他单独陪自己去买糕点路上吃。

辛澄自然是立即从马上翻身下来,陪她走到对面的一家糕点铺子,问:“你想吃什么,哥哥给你买。”

言俏俏并非真的要买糕点,随便指了几样,委婉道:“四公子,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你不必这样总是跟着我的。”

辛澄一愣,忽然露出天塌了的表情,懵道:“为什么,你讨厌我?”

言俏俏纠结地歪过头:“我不讨厌你呀……但你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用这样对我好的。”

辛澄这才松了口气,耸肩道:“我没勉强啊。其实两年前得知要多一个干妹妹时,我就一直想来看你了,但没有好的机会。”

“……你大概不懂家里都是男人的感觉,就连两位嫂嫂生的也是小侄儿。”

没人会不喜欢被他人疼爱,言俏俏其实只是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听他如此真诚的回应,不由露出一点笑。

辛澄便道:“这才哪到哪呢,家里哥哥嫂嫂们还有爹娘都很期待与你相见的。大哥大嫂还给你准备了……”

他倏地闭嘴,停在这里不说了。

言俏俏眨了下眼,瞥见不远处赵雀怡和林琅已经下车来,正朝这边张望,竟是时刻关注着她的情况。

言俏俏心中好似有一根极细的弦被轻轻拨动,发出无声的震颤。

她亲友缘浅薄,尤其自父母去世后,除了小九与林妈妈,世界便显得有些冷冰冰的。

这是第一次,她忽然觉得自个儿其实也被许多人珍视着,如同置身于一汪清澈的温泉,暖烘烘的。

“来,您的糕点!”

听见老板吆喝,辛澄连忙付钱。

刚出炉的糕点松软却烫手,他接过来直抽气:“烫烫烫烫!!救救哥哥快救救哥哥!”

言俏俏忙捏住包装上的绳子拎起来,担心道:“没事吧?”

辛澄吹着手道:“没事没事。”

看着他龇牙的样子,言俏俏忍不住偷偷露出笑容。

…………

中途买了糕点的缘故,一行人过去得稍晚了些,寺庙中已涌入许多人。

只有法场那边被黑甲兵团团围起,其中正是漫步的白鹿。

法场外拥堵得水泄不通,全是争相恐后想要一睹山灵神颜的百姓。

言俏俏见挤不进去,便暂时作罢。

几人找了个地方吃完糕点,时间渐渐到了午时。

又一队黑甲兵入场,如同一支黑色利剑破开拥挤的人群。

梁九溪作为帝王缓缓步入法场,由皇寺主持主持仪式,祭拜天地。

之后,白鹿便会由两队黑甲兵保护,踩着落花往外走。

“蹄下落花”象征山神降下福瑞,百姓拾之而得庇佑。

言俏俏几人也渐渐往人群靠拢,期待地向法场看去,等待着那一抹纯净的白慢慢走来。

相比起那时在仙鹿苑,白鹿没什么太大变化,仍是那般圣洁美丽。

硕大的一对鹿角随着它的步伐摆动,犹如山林中姿态优美的交错枝干。

它的身后,百姓纷纷弯腰捡拾落花,面上皆是质朴而真切的笑意。

但它并不为任何人而驻足,只是悠闲轻盈地往前走,仿佛在林中漫步。

言俏俏观察着它的姿态,脑子里又浮现几个不同的木雕造型,一时有些出神。

等她回过神来,白鹿已走到了她面前,正歪着头看她,不知是不是认出她来了。

言俏俏有些开心,伸手摸了摸它的脸颊:“你还记得我呀?”

虽然她曾给白鹿起过诸如“小小白” 这样的名字,但越了解便越觉得,它是属于山林的生灵,不该有俗世的名字。

白鹿能听懂她的话似的,垂首在她掌间蹭了蹭,蹭得人有些痒。

言俏俏忍不住笑起来,笑靥如花。

一人一鹿都是那般纯净无暇,和谐至极。

围观的百姓纷纷惊住了,皆屏气凝神。

直到有人先反应过来,举手大喊道:“天啊,山神显灵啦!山神显灵啦!”

“山神显灵了!”

被惊醒的百姓也跟着激动不已,他们可是真真切切看到白鹿亲近那位姑娘了!

是天选的大福星啊!

还有捡花时偷偷去摸言俏俏裙摆的孩童,令她吓了一跳。

抬眼,才发现自己已被四周的百姓团团围住,不由睁大了眼。

她环顾一圈,只能看到黑甲兵最多的地方是一片黑压压的,便连忙与白鹿告别,朝那边走去。

谁知白鹿还是跟着她,百姓便跟着白鹿捡花,像朝圣似的。

言俏俏找了许久,终于看到正与主持说话的小九,他身边还有几位大臣。

她也顾不上太多,忙快步走过去。

梁九溪转头,尽管早知香料会吸引白鹿,但还是因眼前的景象愣了一下。

言俏俏躲到他身边,才觉轻松许多。

白鹿跟上来,弯曲前腿,在她身边依偎着卧下。

言俏俏忍不住揪揪竹马的衣袖,翘起嘴角道:“小九你看,小鹿一直跟着我。”

梁九溪偏头,却忽地怔住:“俏俏,你的香薰球没戴吗?”

“戴了呀。”言俏俏说着,谁知伸手往腰上一摸,竟是空空如也。

她懵了片刻,低头果然只看见一截空荡荡的银绳,而香薰球早就不知去向。

“!我的球呢?”言俏俏急得原地转了半圈,才想到是不是人多的时候挤掉了。

她连忙想回去找,却被身边的男人握着手腕拉回来。

梁九溪看向她裙边安静温顺的白鹿,忽地勾了下唇:“掉就掉了罢,再给你做新的。”

其实也不好找,言俏俏只得作罢。

这一番话,却叫近处的几位大臣大为惊讶,他们自然知晓吸引白鹿是可以靠某些手段的。

但一是没想到陛下将这样得民心的机会让给了言小姐。

二是没想到东西不见了,白鹿却还是如此亲近她。

可见,这位言小姐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物,且确实是个有福之人。

赵矩面对同僚的目光,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次日早朝,文臣以赵丞相为首、武将以陈、徐二位大将军为首,文武百官共同请旨——

请立辛氏幺女言俏俏为后。

梁九溪盯着手中写满百官名字的奏折,一双深沉凤眼里罕见地掀起些波澜。他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

封后的旨意从宫城传到新宅,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

那会儿言俏俏才吃完早饭,正在院中围观丫鬟晾晒新采的山茶花。

其实她平日吃穿用度都是顶尖的,自个儿做的花茶也并不见得更好喝。

只不过她偏爱这般精心制作的手工过程,哪怕单瞧着都觉得有趣。

因而与其说丫鬟们是在制茶,倒不如说是在陪她玩耍。

言俏俏用手指头戳戳软嫩的花瓣,又抬起头,如愿望见一轮日头慢慢爬上高空,可见今日是个晴天。

“小姐!小姐!”

门房猛地踉跄,鞋都甩掉一只,面上却仍是喜出望外的神色:“小姐!圣旨来了!”

言俏俏愣了下,倒是头一回接到圣旨。

毕竟有什么话,小九便直接与她说了,从不这般大费周章的。

还是半春反应快,拉着她跪下接旨。

崔公公进院子里来,瞥见朝他下跪的言小姐,咳了两声,忙展开圣旨,拉长了嗓音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道法乾坤,内治乃人伦……江南辛氏之女言俏俏,性秉温庄,度娴礼法。柔嘉表范,风昭令誉于宫庭……以册宝立为皇后,钦此。”

念完,崔公公一刻不敢耽搁,立即笑眯眯地上前去扶人:“言小姐,恭喜恭喜。”

言俏俏渐渐反应过来,抬起的双眼宛如被日光映照一般,闪动着细碎的亮光。

即便不能完全听懂圣旨内容,但她的姓名与皇后二字却是不会听错的。

虽早知会有这一天,可当真来临时,她心里仍怦怦直跳。

言俏俏屏息凝神,将圣旨接过,认出上头是小九的字迹。

不过与平日龙飞凤舞的遒劲字体不同,显得要端庄肃正些。

想到男人端坐桌前,一笔一划写下这封圣旨的情景,她便忍不住翘起嘴角。

宣旨完毕,宫人便将流水般源源不断的大箱聘礼抬进库房之中。

成翠拿着小册在一旁细致地核对登记。

几个丫鬟都高兴得不成样子,小声叽叽喳喳地去看那满箱的金玉珠宝。

因是大喜之事,半春也就没去苛责,任这院里的气氛融洽一些。

“圣旨已下,想来很快便会传至京城各家府邸。”崔公公笑道,“钦天监正在拟算封后大典吉日,礼部也已着手筹备各项事宜,言小姐要早做准备了。”

言俏俏点点头,心思却不在那些聘礼上,咬唇忍耐了一会儿。

她抬眼,却还是忍不住问:“崔公公,小九下朝了吗?”

崔公公早料到她有这么一问,立即让开路,笑盈盈道:“言小姐,陛下在宫中等您呢。”

言俏俏眼里一亮,忙将圣旨交给半春收好,带着梨儿凉儿两个贴身丫鬟出门了。安岳坊已是离皇宫最近的城区之一,往常乘车很快就到了。可眼下她靠在马车窗边,吹来的风分明都是慢悠悠的,心却越发难以平静。好想马上就见到小九呀。

……

云机殿中。

周家倒台后,赵家这昔日的第一世族再次登上庙堂高处,连带着曾被郑氏打压的旧臣也纷纷重振旗鼓,为国效力。

朝堂内外的新政推行顺畅不少,只是想要彻底消除郑氏这些年作的孽,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梁九溪依旧一身玄衣坐在桌案后,翻着一纸奏折,眉目深远。

恭敬站在一旁的乃是新任吏部尚书钱征,在吏部深耕多年,一直不得晋升。

如今得新主赏识,又恰逢前吏部尚书因卖官鬻爵落马,他便坐上了吏部第一把交椅。

虽新帝实际上是位英明公正、能辨是非的君主,但因其实在是心思难测、气势压人,钱征平日总是小心翼翼,谨慎对待。

忽然,梁九溪看着折子,微微勾唇。

钱征心里一颤,立即惶恐地问:“陛下,可是微臣谏议有何不妥?”

梁九溪瞥他一眼,冷静地收起笑意:“写得不错,就如你所说,科举提前一年举行。”

周家毕竟树大根深,一出事几乎牵扯了半个朝堂的官员。

只启用、提拔旧臣显然不够,南梁江山急需些新鲜血液了。

钱征这才松了口气,悄悄抬眼。

大约是今日早朝定下喜事的缘故,往常冷漠沉肃的帝王,此刻神色竟有几分慵懒愉悦的意味。

可见陛下对那位未来的皇后娘娘,是极其满意的。

崔公公不在,便有其他的太监上前代为拟旨,身为皇帝的梁九溪只需口述即可。

唯有那纸封后诏书,是他亲自起笔,一字一句写就。

接过拟好的圣旨,钱征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拱手退下。

在门口恰巧遇见进来的言俏俏,自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不敢有半点怠慢。

言俏俏迫不及待望去,便见桌案后的男人已放下奏折,往后靠在椅背上,朝她张开双臂。

她忙跑过去,从侧边扑进他怀里,仰头傻笑。

梁九溪垂眼,一双幽深如谭的凤眸,此时却透出明显的笑意:“这么高兴?”

言俏俏便用手指轻戳他的嘴角,哼唧道:“你也笑了呀!”

梁九溪闻到一点淡淡的花香,不由微扬眉,熟练地将人抱到腿上。

他扣住小青梅手腕,低头侵入她脖颈间轻嗅。

言俏俏一惊,忙歪着头躲避:“做什么呀?”

梁九溪却没寻到那花香的来源,便抵着那娇嫩的肌肤咬一口才作罢。

言俏俏蹙眉,疑惑地盯着竹马。

梁九溪这才抬头缓声问:“身上有花香?”

言俏俏眨眨眼,道:“……我来之前在院子里晾晒山茶花。”“难怪。”

言俏俏想到他方才的举动, 讷讷道:“你以为是我身上的味道吗?”

“那倒不是。”梁九溪看着她红润的小脸, “你不是这个味道。”

言俏俏好奇地歪头,顺着问:“那是什么味道?”

问出口了,可眼见男人竟真的若有所思,似在回忆,她却忽有些不好的预感,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我不想知道了!”

梁九溪眼眸微深,忽地抵着她娇嫩手心,强硬地压下高大身躯。

男人低沉磁缓的嗓音自她指间溢出,显得越发模糊暧昧——

“甜味……还有点奶香。”

他湿热的呼吸尽数落在手心,言俏俏指尖轻颤,急急道:“才、才没有……我从来不用牛乳洗澡的。”

“那大约是你太爱喝牛乳了。”梁九溪睨着她越来越红的脸蛋,故意道,“尤其这里……”

男人的大手从女子腰侧往上移,骨节分明的长指冷不丁按上一团绵绵春丘,轻揉了两下——

“最是浓郁。”

他分明手下留情,没碰到要处,言俏俏却仍蜷缩了手指,眼里泛起水光,呜呜地哭了两声。

梁九溪知晓她没经过这些,自然敏感,却没料到这般碰不得。

他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将人扶起坐正。

言俏俏立即鼓起脸颊,又要生气地扭头,好将后脑勺对着他。

梁九溪见惯了她这招,失笑,倾身拥住小青梅:“好了,既然入宫,不妨试试嫁衣?”

言俏俏果然被勾起了兴趣,勉强迟疑了一瞬,便乖乖地转回来,惊讶道:“这么快就做好了吗?”

寻常人家嫁女儿,都要自个儿绣半年的嫁衣。

而帝后婚服则更为繁复,虽说有一整个尚衣局共同出力,但也没这么快的。

梁九溪放她下来,牵着往偏殿里走,边随口道:“初入京时便在准备了。”

言俏俏一愣,才知他想得这样长远。

无论是嫁衣,亦或是让她做辛氏的干女儿,小九总是为她打算得很周到。

偏殿里,放着几套火红嫁衣,都是上等云锦,连流苏都用金线编织。

再瞧那绣工与裁剪,大片的彩色凤纹繁复却丝毫不显杂乱,精致得令人咂舌。

梨儿和凉儿各自捧了一件,是不同的款式,由她挑选。

梁九溪在一旁看着,缓声道:“入京时,知道要为你做嫁衣,辛家便送了几位江南绣娘入尚衣局。你先前那些衣裳都出自她们之手,因而尺寸是不必再量了,只看你喜不喜欢。”

言俏俏一愣,看向手里的嫁衣。

辛家千挑万选出来的绣娘,自是万里挑一的大家。

难怪先前的衣裳都那般华美且独树一帜。

她换上嫁衣,提着裙摆走出来。

因是皇后婚服,难免繁杂沉重,又比一般衣裙要显得隆重盛大得多。

大红的颜色亦是正统,衬得女子本就白皙的肌肤更如雪一般细腻。

纤细的腰肢裹在艳色之中,却并不柔弱,反多出些小青梅平日里罕见的端庄婉约。

梁九溪定定地望着她,眼里暗色翻涌。

被盯得久了,言俏俏便有些不好意思,攥着裙面问:“怎么了?”

梁九溪微微笑了下,道:“恍惚竟觉得见过这场景。”

这般血红的颜色,他从前只在杀人时见过,心中除了兴奋便只有麻木。

不曾想,言俏俏的嫁衣竟是同一种颜色,却令他心动、沉溺、目不转睛。

言俏俏懵懂地看了看自个儿的裙子:“是吗,在哪里呀?”

梁九溪沉默片刻,只是弯腰将她微皱的裙摆抚平。

半晌道:“在梦里见过吧。”

一路走来,几番凶险。

每每濒死之时,他总会将满目血红想象成与小青梅成亲时的喜色。

如今,这梦终于要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