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梁九溪并非每日都在宫中,言俏俏先派人去问了,得知他此刻在季望山府上,便乘车过去。

季家府邸从外面看去不算气派,与周边住宅并无太大区别。

唯一的特点是很新,像是入京后才置办的产业。

季望山毕竟不曾在朝中担任要职,住处的规格便不好太过越矩。

言俏俏还是第一回来这里,但门房好似早认识她似的,恭恭敬敬地在前方引路。

宅子里的布置乍一眼也并不奇特,但放眼望去总有股奇异之感。

她不懂其中门道,便也没有肆意打量,款步走入书房之中。

“韩重微?”

听言俏俏说完,梁九溪眯了下眼,望向另一边的季望山。

季望山亦是停顿一瞬,冲她颔首道:“巧了,陛下与我方才正说到这个人。”

言俏俏愣了一下,面露惊讶。

梁九溪便道:“可还记得先前杨记饭馆的刺客?近日查到些眉目,不出意外,正是你说的那人的手笔。”

“看来,玉玺真在这韩重微手里。”季望山沉吟片刻道,“但我已让人搜过他在良闻殿的住处,恐怕是藏到别处去了。原本还要费些功夫,但他若真是为了那位玉婵儿,那倒好办得多。”

玉婵儿是良闻殿罪奴,若无圣旨特赦,就只剩死路一条。

韩重微大概是打算,以传国玉玺作为谈判筹码,换心上人的命。

但新帝暴名在外,他并不确定能否如愿,所以先只派出刺客刺探风向。

言俏俏一边听,一边在脑子里梳理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如今玉婵儿已经被她救出来了,那韩重微还会拿出玉玺吗?

她心里咯噔一下,忽有种好心办了坏事的无措感。

季望山朝她看过来,言俏俏不自觉揪住衣摆,局促道:“……那时带玉婵儿去了折香楼,她哥哥将她安置在附近的客栈了,不知现在还在不在。”

梁九溪点头起身,顺手环住她的肩膀,似知道她在想什么,低头道:“玉婵儿不要紧,韩重微才是关键。他仍在良闻殿名册之上,跑不掉的。”

“真的吗?”言俏俏蹙眉问道。

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自然是不希望自己还添麻烦。

季望山面色平淡,倒是破天荒地道:“玉玺本身于韩重微而言并无价值,除了拿来和我们谈条件,别无作用。”

无论他们是不是在说安慰话,言俏俏的心总算稍微安定一些。

季望山找来下人备车,道:“究竟如何,去客栈一看便知。”

言俏俏记得客栈在哪里,便与他们一同前往。

她才进马车坐下,车帘便再次被人掀开,高大的男人出现在眼前,遮挡住外头明亮的秋光。

马车足够宽敞,二人也不是第一次共乘了。

言俏俏习惯性往边上让了让,心里却还想着玉婵儿的事,神色显得有些迷茫低落。

梁九溪斜过眼角看了她许久,她都一直不曾发觉。

直到他主动打破车内的安静:“俏俏,没有人能永远做出正确的判断。”

言俏俏怔怔看向竹马,却见对方的脸色既非谴责,也不严肃。

他只是温和地缓声说话,在车身偶尔颠簸得厉害时,还会习惯性地伸手扶住她肩膀。

言俏俏眼角微酸,一点点挪到他身边去,与男人挨着,才仰头小声问:“你也会做错判断吗?”

梁九溪坦然道:“我又不是神仙,先前大理寺卿还被我训了一顿,后来才知冤枉他了,让崔适送了赔礼去。”

她惊讶地眨眼,片刻,才认真点点头。

梁九溪笑了下:“何况你也不算做错什么。韩重微记恨郑瑕,他与我们本就不是敌人。你出于善心搭救玉婵儿,说不定他还感念你的恩情。”

“再说了。”男人垂眼盯着她,低声道,“有我在,你怕什么,大胆一些就是。”

“……嗯。”言俏俏展眉一笑,终于重振精神。

一行人很快到了客栈,未免打草惊蛇,便只有他们三人进去。

敲响房门后,言俏俏紧张得不自觉屏住呼吸。

好在门开了一条缝,露出玉婵儿苍白的脸。

瞧见言俏俏,她脸上便浮起笑意:“言小姐……”

她自然也认出梁九溪,似乎并不意外,反大大方方将门拉开,朝他跪拜行礼。

屋内的布局摆设很简单,就是常规的客栈厢房。

季望山越过地上的女子,抬步往里走。

言俏俏想着她身体不好,没多想便弯腰去扶她:“玉姑娘,你起来吧。”

玉婵儿朝她温柔地笑了笑:“言小姐,你是我见过最和善的大人物。”

她转而道:“我知你们是为了玉玺来的。”

梁九溪扫视屋中,并未发现不妥,淡声问:“你知道东西在哪里?”

“重微拿到玉玺之后,便来找我,说很快带我出去。”玉婵儿静静道,“这么多年了,我常常劝他自己走,他从来都当作没听见。”

“刚遇见我时,他还是位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如今……”

有时想想,若是从未遇见过就好了。

她知道自己那些心思并没什么人愿意听,很快止住了话头,诚恳道:“陛下,我愿意告诉你们玉玺的下落,但请您答应一件事。”

“还请您赦免重微身上的罪名,让他能再参加科举。”

玉婵儿明白其实她没什么资格与这位帝王谈条件,但或许是言小姐在场的缘故,让她的勇气也多几分。

郑修义在位时,官场一片混乱,科举更是举目浑浊,不少学子因此蒙难。

梁九溪沉声道:“韩重微当年被人诬陷作弊,并非个案。大理寺已在重审,届时自会还他清白。这是他身为南梁子民应有的权利,而非朕之恩泽。”

玉婵儿怔住,随即露出喜悦之色,哽咽着拜下去:“谢过陛下!”

她递过一张字条,交给了季望山。

季望山便立即亲自核实去了。

言俏俏还是将她扶起来,跟着开心道:“你放心吧,只要拿到玉玺,小九不会为难你们的。”

玉婵儿松了口气,忽觉浑身轻松,一贯沉郁的眉目间也多出两分释然:“言小姐,您是我的恩人。”

言俏俏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大黄送到鸣月公子那里养着了,你得空可以去看它。”

她扭头看向已经跨出门槛的竹马,挥手道:“玉姑娘,我走啦。”

“言小姐。”

玉婵儿突然叫住她,竟是又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

“这是……重微昨晚让人想法子送出来的,让我交给你。”她往门外瞥一眼,塞进言俏俏手里。

“算是赔礼,也是谢礼。”

言俏俏懵懵地接过,打开来一看,竟是一张手绘的简略地图。

她记性好,与记忆中仔细一比对,便发现画的是皇宫无疑。

上面还标出了许多地点,粗略一数都有十几个。

背面附了几行遒劲的字——

“郑修义曾命人在宫中埋藏十八处火药,遇火即炸。

火药埋藏点已悉数标出。

就当是为醉青月的事向言小姐赔个不是,也感谢那日赠予婵儿的半盒药膏。

——韩重微。”

……火药?醉青月?

言俏俏看得定在原地,脑子彻底陷入一团云雾之中,一时没能理解清楚。

“俏俏?”梁九溪回头。

言俏俏回过神,将图纸捏紧了,忙急急地朝他跑去。

梁九溪伸手将小青梅接住,皱眉看向她手里的纸张:“她给你什么了,这么着急?”

言俏俏就要展开给他看,反被他按住抱起来:“回马车里再说。”

马车里到底更私密些,梁九溪这才接过来,只随便扫两眼,便察觉这份地图的要紧。

季望山确实曾查到蛛丝马迹,大军入京前,郑氏曾令工坊赶制一批火药,但没追查到用处。

谁也没想到他竟运进了宫里。

平日栖身的宫城竟暗地藏有如此祸患,若与逆党争斗时,火药忽然爆炸……

饶是梁九溪,都隐隐感觉一阵凉意。

他翻过来,自然看见后面的字,不由目光一冷:“原来给席清雪送字条的人,也是他。”

“……字条?”言俏俏缓了缓问,“让席清雪给我下毒的是韩重微吗?”

“应该是。”梁九溪沉吟片刻,“他是郑瑕的幕僚,要假借郑瑕的身份给席清雪下命令,不是什么难事。”

但韩重微与言俏俏无冤无仇,甚至并不认识。

他下醉青月这种并不致命的毒,只有一种可能——

他曾打算在贵女中寻一人做玉婵儿的替死鬼,而言俏俏又是那一批贵女中身份最不起眼的,风险最小,便被选中了。

梁九溪眉头压下来,隐隐有些阴沉之色。

言俏俏知道他是不高兴了,便主动将手放进他掌心,安抚道:“都过去了,而且他也给我道歉了呀。”

梁九溪只得无奈地叹气,将图纸叠好还给她。

言俏俏奇怪道:“怎么啦,你不要这个吗?”

“韩重微给你的,你收好。”

言俏俏眨眨眼,知道这是要把功劳记给她的意思:“……噢。”

…………

按照玉婵儿给的提示,季望山顺利找到了传国玉玺,并将它带回宫里。

琼华殿中,梁九溪特地召见几位肱股之臣,将玉玺与火药的事一一说明。

玉玺回来,众人自然是高兴的。

可听到宫中竟埋着火药,还是十八处之多,这些素来沉稳的大臣都不由出了一层冷汗。

季望山道:“图纸是韩重微指名交给言小姐的,可见若不是言小姐在,他根本没打算将这消息告诉我们。”

仅凭玉玺,足够保他与玉婵儿平安无事。

多出来的这份图纸,则全然是为了还言俏俏的人情。

乌木桌案后,梁九溪不动声色地睨着底下的几位臣子。

这几个老家伙能力忠心倒是都有,心眼子多也是真的。

新任左丞相不久的赵矩赞道:“都说善行结善缘,言小姐真是福星高照。”

“是啊是啊,若没有言小姐,今日还真是危险了。”

其他人跟着大加赞叹,将气氛烘托起来,想着陛下怕是要顺势商量议后之事了。

其实赵家不争的话,一时半会儿也没别的皇后人选了。

言小姐虽出身不高,但胜在陛下喜欢,且他们多少遇见过几次,人也是极温善有福气的。

如今要她做皇后,众人也不大会去反对。

但等了会儿,座上的帝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冷淡道:“清除火药需要七日,届时一切准备就绪,诸位爱卿可知要做什么?”

几位大臣陡然精神一凛,齐齐拱手作揖:“臣等已筹备多时,誓要一鼓作气,将周家这害群之马彻底赶出朝堂!还南梁江山一片清正!”

…………

九月初,昨夜刮一场大风,京城落了一地金黄的桂花。

浓郁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又随着日头的升起渐渐淡去。

这一日,朝堂震变。

早朝时,左右丞相联合户部、吏部、礼部、兵部尚书上奏,痛批周氏一族数条罪状。

周氏族人仗着位高权重,卖官鬻爵、贪污受贿近千万两白银。

且欺压百姓、草菅人命,罪孽深重。

事情败露后,更是狗急跳墙,企图勾结逆贼、结党营私,欺君犯上!

周家现任家主大喊冤枉,但一桩桩一件件,均有人证物证,百口莫辩。

京城百姓眼睁睁看着黑压压乌云似的黑甲兵涌入安岳坊的周家宅邸,搬出来数不清的大木箱子。

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古玩字画,还有各大钱庄的银票,多得令人眼花缭乱。

许多百姓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其中一样,此时看着周家肚子里的油水,想到他们吞的都是自己辛辛苦苦上交的赋税,顿时物议沸然。

周家原本气派宏伟的大门被路过的百姓砸了烂菜叶和臭鸡蛋不说,门口的石狮子更是让人趁夜用粪水泼了个彻头彻尾。

一时之间,周家的罪行传遍大街小巷,被百姓口口相传地唾弃着。

言俏俏这几日都没有出门,只在家里等着消息。

新宅的护卫又增加了一倍,几乎围成了个铁桶。

她抬头望着院子的天空,想起小九的话——

“周家到底不是普通世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起来再劣势,也总有一搏之力。”

“他们如今走投无路,定会剑走偏锋、孤注一掷。”

“俏俏,你先不要出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有什么风声动静都不要害怕。”

“等结束了,我自会来找你。”

言俏俏倒不害怕,她身边还有林琅贴身跟着,只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结束。

深夜,月色如水。

天气越发凉,城墙渐渐覆上一层极淡的白霜。

京城到了宵禁时分,除了打更人,街上本不该有行人走动。

今夜,却忽得不知哪来许多身穿甲胄、手持刀枪剑戟的人,冲出去与守夜的黑甲兵战作一团。

言俏俏本就睡得不安稳,没多久便被外头愈演愈烈的动静闹醒。

她坐起,耳边尽是人的哀嚎与狂吼,以及冷铁碰撞的刺耳声响。

言俏俏的心怦怦直跳,顾不上穿鞋便跑到窗边,努力朝宫城的方向望去。

但是自然什么都看不见的。

半春点灯进来陪她,沉静道:“小姐,没事的,我们回床上去吧。”

言俏俏回想小九的话,知道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吸了口气,沉下心来。

她听话地往床榻走去,却在转身的那一刻,忽听见宫城的方向传来一声凶猛骇人的巨响!

有什么爆炸了!

言俏俏脑子里嗡地一声,惊慌地跑向门口,却被林琅拦住。

她抬头,看见远处似燃起熊熊火海,火光冲破漆黑夜空,照亮了半边星海。

言俏俏急道:“林琅,你听见了吗!?是不是火药爆炸了?可是火药不是都清理了吗?”

林琅一贯冷淡的面容也显出几分凝重,没有回答她的话。

瞥见闷头往外走的人,一把抓回来:“去哪里?”

言俏俏咬唇,不安地道:“小九是不是出事了?”

“不知道。”

半春也上来劝慰:“小姐,最迟也等天亮再入宫吧。”

言俏俏紧紧盯着屋脊后露出的火色夜空,心头涌起一阵难以控制的情绪。

她揉一揉眼睛。

片刻,视线又变得模糊,她便再揉一下。

不争气的泪水沾湿眼睫,顺着脸颊滑落,言俏俏哽咽道:“那我再等一等。”

府中的人便都过来陪着她,这一等就等到了天蒙蒙亮。

终于,宫里来人传消息了。

小太监喜出望外的声音扫尽院中阴霾:“喜报!逆党已尽数拿下!”

“喜报!逆党已尽数拿下!”

言俏俏忙起身往前,枯坐了半宿,腿都有些僵硬,踉跄了一步。

小太监磕头道:“小姐且安心,陛下英勇神武,亲手斩杀了逆党首领!让奴才来知会一声呢!”

“小姐若是要入宫,奴才这就领路!”

言俏俏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好似搁浅的鱼儿重新游入河水,耳边的嗡嗡声终于散去。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