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封后旨意很快随着秋风传遍了京城的街头巷尾。

百姓都在惊奇,原来那位与新帝鹣鲽情深的辛氏女,就是言小姐!

言小姐竟然是江南辛氏的干女儿!

二人青梅竹马,互相扶持走过了最艰难困苦的十几年,如今终于能携手白头。

真真是神仙眷侣,好一段佳话。

两日后,辛家浩浩荡荡的队伍声势浩大地入了京,为新后添嫁妆。

那护送嫁妆的人马进城时,直接堵塞了南城门的大半条主街。

百姓从未见过这般阵仗,皆探头探脑地停驻张望。

但当得知这是未来皇后言小姐的嫁妆时,他们便眼前一亮,殷勤地上前帮忙搬东西。

众人认为言俏俏是福星降世,她的嫁妆,必定也是能给人带来好运的!

这倒让辛家的人愣了好久,直呼京城百姓就是乐于助人。

而言俏俏那边,自从封后的旨意下来,她只高兴了半天,便被半春搬来的大婚章程礼仪之类的册子吓呆了。

“这、这么多,都要记下来吗?” 她难以置信地道。

半春为难地道:” 虽说届时有人能提醒,但以防万一,还是请小姐尽量记下。”

封后大典,不比普通人家的婚事,排场大不说,且整个京城的权贵都要来参加。

言俏俏作为新后,还要在后宫接受命妇朝拜,其中规矩皆代表天家威严,自是不好出错。

好在她记性好,背起来不算太痛苦,算是唯一的安慰了。

因而辛母过来拜访时,言俏俏立即便放下册子,格外主动地前往正厅见客。

辛母瞧着是典型的江南女子,虽已年近半百,气质却仍旧温雅端庄。

“他们都想来,我怕闹得你心烦,便自己先来了,没有打扰你吧?”

言俏俏只觉她说话好生温柔可亲,乖乖地摇摇头。

辛母便拉着她看了一圈又一圈,眼神越来越热切,喜道:“难怪澄儿来信说小妹娇丽可爱,我见了准喜欢。”

“这般模样,谁见了不喜欢。”

言俏俏耳尖微热:“是四公子谬赞了。”

“嗯?这小子都入京好几天了,怎么还叫四公子?难道惹你不开心了?”辛母疑惑道。

言俏俏忙摇摇头,只得小声叫了一句:“没有,四哥哥对我很好。”

“嘿嘿嘿。”

门口偷听的辛澄傻笑起来,惹得身边的小厮一个劲揉眼睛。

好端端的,四公子这是怎的了?

忽然,门房从外面急匆匆跑进院子,说是有事要禀报小姐。

想到母亲与小妹第一次见面,应该要待上一会儿,辛澄便问:“什么事?”

门房知道他的身份,便如实道:“是言家人,言家人又来找小姐了!小的也不好替小姐作主,便先来问一句。”

“言家人……”

俏俏父母已离世,还能称作言家人的,便只有她那黑心的叔父一家了。要做人家的哥哥,辛澄岂会不了解小妹的处境。买官行贿虽是重罪,但毕竟不是株连之罪。

那言作德与李氏已斩首示众,但他们那三个儿女可还活着,只是没什么营生本事,活得穷困潦倒。

辛澄收起神色,冷道:“我去看看。”

门口,言丹衣裳破烂,发间只插了一支木钗,唯有脸面还算得上干净,却已消瘦发黄。

大哥言若海则比她邋遢狼狈得多,杂乱的发须遮盖了脸,乍一看几乎与街上叫花子无异。

言若海知道言俏俏心肠软,肯定会出来见他的,便巴巴地等着。

叮嘱道:“丹娘,你堂姐可出息了,马上要做皇后!一会儿你可要嘴甜些!”

言丹呆滞地站在一旁,闻言只觉心里一阵阵酸楚痛苦。

言俏俏都要做皇后了,而她……

很快,门开了,走出来的却是一位面生的男子。

言若海虽疑惑,还是上前:“这位公子,不知可否与俏俏说一声,就说她哥哥来了!她也是的,如今发达了,就不认我们这些穷亲戚,哎!”

辛澄睨着他,挑眉:“你说你是谁的哥哥?”

言若海拨开凌乱的头发:“我是言俏俏的堂哥啊!这是她的堂……”

可他一句话没说完,便被人一脚踢倒。

辛澄气极反笑,道:“还没自我介绍吧?在下江南辛家辛澄,俏俏的四哥,你哪来的臭乞丐在这乱攀亲戚?”

“江、江南辛家?那个首富!”

言若海难以置信地爬起来,都顾不上对方骂他乞丐。

言丹扶着哥哥,震惊得生生掐断了指甲。

为什么?为什么言俏俏运气总是这么好!?

言若海眼底露出贪婪的光,迫不及待道:“辛公子!辛公子!只要您给我们一些钱,我保证不再来打扰!如何?”

“毕竟俏俏马上大婚,您也不希望……”

面对这般不要脸的威胁,辛澄却是笑了:“给你钱?呵呵,你有几钱价值?”

言若海忙道:“不用太多的,五百两,不,三百两!三百两就行!这对辛家来说很少吧!”

辛澄面不改色道:“不好意思,我辛澄是生意人,有不花钱的法子,为什么要做冤大头?”

他挥手,吩咐府卫:“来人,把他们赶出京城!”

言若海与言丹的脸色立即剧变。

他们这般身无分文,离开京城与自生自灭有什么区别!?

“不不不,我不要钱了!辛公子!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言若海惊恐地挣扎,却敌不过府卫的力气。

兄妹俩很快被拖到街口,消失不见。

处理完这些,辛澄才拍拍手,对门房道:“没事了,不必告诉姑娘这二人来过。”

屋内,言俏俏似乎听见些奇怪动静,下意识朝外头望了眼。却只见辛澄大步走来,还咧嘴冲她挥挥手。

辛澄今年十九,正是介于少年与男子之间的年纪。

笑起来既意气风发,却又少些青涩,与日光一般耀眼。

言俏俏愣了下,便听一旁的辛母嗔道:“你四哥整日嘻嘻哈哈的,也不知随了谁。”

言俏俏眨了下眼,认真道:“四哥哥挺好的呀。”

辛母哪会不爱自己孩子,不过是随口编排两句,闻言自然高兴。

她看向桌上的一叠大红请帖,微微惊讶。

帝后大婚是国之喜事,六礼自有礼部的人主持。

宾客也是一早拟定好的,按品级规格一一安排,哪里还需要新后准备请帖。

看这样子,倒像是小姑娘有自己想邀请的人,陛下也就随她开心。

可见陛下果真是宠爱,能做这位皇后的娘家人,辛家才是捡了大便宜。

二人又说了些话才作罢,辛母走时还笑眯眯的。

她一直想有个女儿,哪怕撇去身份不谈,俏俏也实在惹人喜欢。

送走这位干娘,言俏俏想着晚些还要去宫里和小九吃饭,索性让丫鬟将请帖收起,备车出门。

若全按照礼部的规矩来,大婚那日能到场的则都是京中权贵世家。

如杨琴芝等庶女是来不了的,言俏俏便为她们准备了几份请帖。

但在那之前,她先去了一趟城西的朱阳街。

与言家断绝关系后,言鹃便用这些年积攒的银钱置办了一处小院。

言俏俏也曾邀请她与自己一起生活,但对方只是笑着婉拒。

朱阳街里多是平民百姓,满街都是烟火气,也没有先前言府那般严苛的规矩礼数。

百姓都是靠手吃饭的勤快人,她脸上虽有胎记,但自立自强,反而被街坊邻里高看一眼,没什么人会去指责她的外貌。

言俏俏知道堂姐一心只喜欢安静自由,便在街口就下了车,和林琅两个人往里走。

来往的百姓都在忙活,看到她们竟也并不意外。

只有两个孩童跑过来围观,探头探脑问:“你们是找鹃鹃姐吗!”

言俏俏好奇地跟着他们,果然很快见到了正在打理小院的言鹃。

言鹃给孩童各发了一袋糖果,让他们出去了,才解释道:“我如今靠替人筹办礼佛一类的事谋生活,不时有人寻来这里,这些孩子也机灵。”

她这几年躲去显诚寺虽是为了躲避荒唐婚事,但寺中人来人往,确也结识了不少官家女眷。

知道她的境况,也都放心将事情全盘交给她来筹备。

言俏俏点点头,接过堂姐递来的热茶:“花开得好漂亮呀。”

不大的院落里依旧种了菊花,金灿灿的一片深秋风韵。

说了会儿话,将请帖拿出来时,言鹃明显怔了一下。

血缘上,她是堂姐;实际上,她爹娘又做了许多不亲不仁之事。

虽已断绝关系, 但她到底是被言作德和李氏养大的, 因而总是不得安宁。

尤其每每看到堂妹,便更觉得愧疚。

万幸俏俏如今顺遂安康,甚至就要成为南梁皇后了。

言鹃也渐渐能安下心,去过自己的日子,从未想过要去攀这门关系。

言俏俏并非不懂的,抿唇浅笑:“鹃姐姐,我知道你对我好。”

她自身难保,却也会几次三番为她说话。

知道她手头拮据,便靠自个儿的人脉替她卖木雕。

连给她的佛牌都是向主持求来的,最好的一枚。

言鹃无奈地展眉:“那些算什么好……”

但对言俏俏来说,那已是难得的温柔了。

她仍将喜帖递给对方,认真道:“鹃姐姐,你一定要来噢,言家的亲人就只剩你一个啦。”

她这样说,言鹃难免心疼,最终还是收下请帖,笑道:“……好了,我一定去。喜事将近,你也要上心些,该是大姑娘了。”

“我本来就是大姑娘了呀。”言俏俏喝着茶道,“我十七了。”

言鹃叹了口气,忽然想到一件有些头疼的事。

原本闺中姑娘出嫁,是该母亲来教导房事的,或是亲近的姑嫂长姐。

可俏俏一个也没有,她虽是堂姐,却也没什么经验,不知最后是如何打算。

但毕竟是极私密的事,且陛下应该会考虑得更周到,言鹃便不好过问。

与堂姐说了太久的话,言俏俏还惦记着宫里的小九,剩下的喜帖便让半春去送了。

半春反而松了口气,要知小姐如今的身份,其实是不适合亲自去做这些的。

但即便只是下人送来的请帖,杨琴芝等人依旧是喜出望外。

她们本是家中不受宠的庶女,若能参加帝后大婚,哪怕只坐在最不显眼的地方,那往后也能挺直了腰杆,再不用受冷落了。

捧着喜帖,杨琴芝对半春谢了又谢。

她做梦也没想到,曾经一同入宫的小小贵女,竟然马上就要做皇后了!她竟跟着沾了些光!

半春做事一向利索,同时派出了好几队人。

言俏俏这边下了轿辇,所有的喜帖便都送到了。

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便抬步迈过云机殿高高的门槛。

来的次数多了,如今进云机殿已如回家一般轻车熟路,大多数时候小九都在处理繁杂公务。

但言俏俏左右看了圈,今日竟没看见竹马的身影,难免觉得奇怪。

崔公公捧了条腰带从门外匆匆进来,瞧着焦头烂额的。

但见了她,脸色倏地就松快了,宛如看见救星般上前:“言小姐,您来了!”

言俏俏看看他手里一条缀着乌金石的腰带,显然是小九的,不由疑惑地问:“这是怎么了?”

崔公公咳嗽两声,压低声音急道:“陛下得了空,正在试大婚的礼服,但怎么都不满意……”

他还算好的,尚衣局那边已经把绣娘全喊来了,个个胆战心惊的。

小九一向不太追求身外之物,衣食住行除了必要的排场,其余时候总是很好伺候。

他毕竟天天穿黑乎乎的衣裳,就不像是挑剔的。

唯一一次,也不过是破天荒地用上了贵重的雪松香料,为的还是吸引她喜欢。

言俏俏接过腰带:“我拿去给他吧。”

崔公公就等这句话呢,立即拱手拜了拜,如释重负地退下。

言俏俏走进偏殿,在门口探头,便瞧见床边站着的男人。

尚衣局送来的婚服一玄一红,他应是两套都试过了,此时身上穿的是玄色婚服,缀以金线绣纹。

梁九溪五感敏锐,察觉到门口的动静,正低头整理衣襟的手放下,若无其事地端起一旁的茶盏,饮了一口。

片刻,抬眼看她。

言俏俏走进去,顺势看向他腰间的金镶玉腰带:“崔公公拿来了这个。”

她把乌金石腰带展示给他看,开心道:“大婚那日我会戴一支乌金石钗,正好相配呢,你试试吗?”

梁九溪这才看过来,终于道:“好。”

言俏俏上前想替他换一条,手便伸过去,搭上男人的腰带。

只是这腰带并非打个结系起来那么简单,而是设置了两处暗扣。

她此前没解过,手指摸着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关键,不由呆住。

梁九溪垂眼,望见小青梅茫然的模样,便握住她的手,引着落到某处,低声道:“这里。”

言俏俏这才寻到暗扣,下意识凑近一些,观察片刻,终于解开。

有了经验,第二个暗扣也很快解开。

腰带坠落,男人的衣襟随之散开,露出一抹结实胸膛。

言俏俏却停住动作,只是仰头用清亮水润的眸子看他。

梁九溪缓声问:“怎么?”

“小九。”她眨眼,期待地道,“我比较想看你穿红色的那件诶。”

梁九溪微微扬眉,瞥向被他扔在床榻上的大红婚服。

他不喜太过张扬的艳色,因而那套大红色的并未多加考虑。

片刻,他笑了下:“你说了算。”

言俏俏忙将大红婚服抱过来,看着他换上。

梁九溪行军这两年晒成了麦色,但在京城这半年,又多少养回来一些。

大红婚服裹住那具健硕身躯,将蓬勃的力量感尽数收敛在喜色之下。

分明是一片祥和喜乐的红艳,但言俏俏看着,不知为何总想到那衣袍下、男人强健有力的手臂与胸膛。

她挪开眼,心里怦怦直跳。

梁九溪单手理着衣襟,忽而抬起眼角:“耳朵怎么红了?”

言俏俏抬手捂住耳朵,果然触到一片热意,讷讷道:“有……有点热。”

现在是十月下,清晨时偶尔还打些霜,哪里会热。

梁九溪笑了笑,倒没戳穿,只是哄着她过来系腰带, 而后将人抱起来:“给言鹃送过喜帖了?”

“嗯。”言俏俏乖乖地点头, 又垂下眼帘,小声地道,“幸好还有鹃姐姐……”

辛家虽然对她很好,作为她的娘家更是风光,可到底不是血缘上的亲人。

而她的爹娘却早已离世,甚至坟墓与牌位都在闻春县。

牌位倒是可以迁来京城,等她出嫁时,还要向牌位磕头。

但爹娘从未来过京城,他们的魂灵可会迷路?

能看到她出嫁吗?

别的事情,梁九溪都能想办法满足她。

唯有这件事,却是他身为帝王也无力回天的。

言俏俏抬眼看男人沉默的脸。

小九其实为她做了很多,言作德的事没有牵连堂姐不说,还给林妈妈封了诰命,让她脱去奴籍,得以来参加大婚。

她已很知足了,便凑上去亲了亲男人的嘴角:“小九,谢谢你。”

梁九溪被她亲着,却忽然笑着叹气:“……我怎么忍心你有遗憾。”

“俏俏,我们回闻春县吧。”

言俏俏猛然愣住,搭在男人肩上的手指不自觉收紧,攥住了红衣。

闻春县路途遥远,她都已经两年多没回去了,何况政务繁忙的小九。

他这一走,朝堂上难免出些纰漏。

言俏俏既感到意外,可转而又觉得小九才会说这样的话。

因为小九总是会排除万难,以她的意愿为先。

她鼻尖一酸,黑白分明的杏眼里泛起水光,而后抱住竹马的脖子,将脸埋进去:“……嗯。”

梁九溪察觉到些许湿润,好笑道:“要回家了哭什么?”

要回家了。

言俏俏这才睁开微红的眼睛,露出喜极而泣的笑来。

…………

年关时事情尤其多,因而二人回闻春县的行程很早,十一月初便动身了。

路途遥远,哪怕走最通畅的官道,一来一去也要两个月。

言俏俏知道这样抽身一走,小九必定经受了不少压力,可他什么也没提。

只说路途颠簸,让她好好休养。

出发这一日,梁九溪早早从宫里出来,到新宅与她汇合。

言俏俏本还有些紧张,见到他,一颗心才落定。

陪她上了马车,梁九溪回来取东西,正要出门,却又被人喊住。

“陛下。”林妈妈上前几步行礼。

经过调养,她如今病情已好转,身子不如从前那般羸弱苍老。

何况眼见自家小姐嫁了个好人家,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着像是年轻了十岁。

梁九溪停步,示意她直说。

林妈妈便端出一只小盒,脸上露出些和蔼的笑意:“这是夫人在世时,亲手编织的手绳。虽不值钱,但陛下应懂得其中情谊。”

言夫人随手编织的手绳,一黑一红,并为一对。

这些日子,陛下对小姐的好她都看在眼里,以往那些猜疑自然随之烟消云散。

梁九溪眼神一动,将东西接过,微微颔首:“多谢。”

…………

抵达闻春县那日,言俏俏特地换上最喜欢的衣裳,还戴了娘亲编的那根手绳。

下车时,梁九溪伸手来扶她,腕间赫然也是一条样式相似的手绳,只不过是黑色。

言俏俏一愣,惊讶地望向他:“……林妈妈把它给你了。”

此番行程并未提前通知地方官员,免得到时动静太大,二人反而不安生。

但小县城里突然有一队外来的人,多少会引起注意。

有人好奇地往这边看过来,梁九溪圈着腰将小青梅抱下车,牵住她的手。

言俏俏低头,便能看见彼此交叠在一起的手,各戴着红和黑的手绳。

她回过神,眉眼轻松地一笑。

当初离开闻春县时,言俏俏只变卖了一些值钱的物件,免得遭贼惦记,其余摆设都不曾改变。

她拿出一直保存着的钥匙,打开尘封已久的熟悉院落。

出乎意料的是,院中并非想象中杂草荒芜的模样,而是一片整洁有序。

梁九溪让人将行李搬进去,边道:“屋子久无人住容易损坏,我便嘱咐了人定期打扫修葺,当不至于太过破旧。”

言俏俏怔怔地走入正堂,能瞧见四周的摆设一如旧日。

待客的茶桌上还放着一套泛旧的红瓷茶具,从前有人来访,爹爹便会沏茶招待。

她不太喜欢见生人,爹娘也并不逼迫她,总是在客人问到时替她敷衍过去。

言俏俏用手抚摸着松木桌上的拙稚纹路,忍不住低声道:“我刚学木雕那会儿,总是耐不住,等不及爹娘买木料回来,便在桌上胡乱雕刻,娘亲气得扣掉了我三日的零嘴。”

梁九溪自然知道这事,如今看去,还能依稀看出桌上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我是俏俏,这是小兔子。”

字的旁边,便是几只不算规整的兔子。

他道:“可伯母到底也没换掉这张桌子。”

言俏俏不由浅笑,她知道娘亲是很疼爱她的。

只是四处一片冰冷,再没了当初一家子热闹的烟火气。

她的闺房还和从前差不多,因要在县里停留几日,丫鬟正在铺床。

那只总是被她用来藏零嘴的花瓶也还在角落里。

言俏俏怀念地看着这一切,几乎每个不起眼的角落都能惊起一篇篇回忆。

梁九溪默不作声地陪着她走遍整座老院子。

他并不爱回忆往昔,因为多数都是些艰苦沉闷的过去。

唯有与小青梅相关时,才显得鲜活美好一些。

“陛下,东西都备好了。”崔公公轻手轻脚过来提醒。

几个小太监端着香烛之类的祭品,在门口恭敬等待。

那时担心正堂灰尘大,便将言父言母的牌位设在了他们的卧房, 也是言俏俏还没去看的地方。

进门前, 言俏俏忽然停下脚步,偏头问道:“小九……你看我这样可以吗?”

她担心舟车劳顿,人会显得憔悴几分,爹娘误以为她过得不好。

梁九溪便转身替她整理了发簪,又弯腰抚平女子的裙摆,温声道:“很好看,伯父伯母会高兴的。”

言俏俏这才屏气凝神地走进父母所在的地方,睁着眼四处瞧。

屋内窗户紧闭,显得有些昏暗。

宫人开窗通风,让明亮的日光照射进来,又利索地摆放好祭品。

梁九溪便让他们都退了出去,只剩自己与小青梅。

言俏俏持火折子,点亮牌位两侧的白烛。

末了,接过小九点燃的六根香,一同跪在牌位前的蒲团上。

烟雾袅袅,散发着沉静的檀香。

即便提前做了心理准备,可一开口,言俏俏仍带了点哽咽:“爹爹、娘亲……俏俏回来看你们了。”

许久,牌位无言,只有穿过木窗的风摇晃白烛的火焰。

言俏俏忍不住往下掉眼泪,匆忙抹了抹,又道:“我如今不住在叔父家里,我在京城有自己的宅子,如果你们还在的话,就可以住最大的一间。”

“还有小九,他现在做皇帝了。你们一定很惊讶的,我也从来没想到他会做皇帝……”

“从前,我与你们说,我要嫁给小九,你们总是笑着说随我……”

言俏俏喉咙里堵住似的,缓了缓道,“如今,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

“爹爹、娘亲,我现在真的很好。”

“我还交到了新朋友……”

她细数这两年的经历,与每一个远游归来的游子一样,向父母絮絮叨叨地诉说。

直到手中的香都燃到了尽头,才渐渐停住,怔怔地望着烟雾中的牌位。

她眨着酸涩的眼,喃喃道:“小九,你说爹爹娘亲真的能看到吗?”

梁九溪拿走她手里的残香,闻言沉默。

言俏俏知道小九是不信鬼神的人,他一向更相信事在人为。

她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却听见他问:“可还记得,小时你去参加别人的婚宴,回来便拉着我拜堂。”

言俏俏那时第一次看到新郎官与新娘子拜堂,颇为惊奇,硬是要小九陪她过家家。

她自然记得,讷讷道:“怎么、怎么突然说这个……”

梁九溪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们再拜一次,就在这里,伯父伯母在天之灵会看见的。”

言俏俏愣住,被他扶起来时,不自觉想起儿时玩乐的流程——

先拜天地。

二拜高堂。

最后,夫妻对拜。

她懵懂地抬眼,正撞上对面男人深邃的目光。

这么多年,小九待她从未变过。

言俏俏终于释然地展眉,跟着念道:“夫妻对拜。”梁九溪随之握住她的手,轻笑:“……礼成。”

宛如孩童过家家般的一幕,却是历经了许多年时光,二人一路走来的情意,从未褪色。

言俏俏想,是嫁给小九的话,爹娘也一定会为他们祝福的。

风吹响窗口悬挂的风铃,恰似魂灵的回应。

……

封后大典定在了来年开春,三月十三。

于群臣百姓而言,这是迎接新后的大典。

而对俏俏与小九而言,这是他们此生仅有一次的大婚。

从去年圣旨拟定开始,礼部便在紧锣密鼓地筹备。

好在大典自有一套老祖宗传下来的章程制度,按着准备就是。

言俏俏早早将要记的东西都记下了,年后还不时温习一番。

知道她容易紧张,大婚前一日,梁九溪偷摸潜入宅院,敲敲雕花木窗。

正捧着册子温习的言俏俏吓了一跳,转而跑过去拉开窗户,惊喜道:“小九,你怎么来啦?”

梁九溪没进去,只是隔着窗笑道:“来看看我未来的妻子。”

言俏俏脸颊微红,手指不自觉扣着册子一角。

过了今晚,便是二人大婚的日子了。

梁九溪安慰她:“不要怕,也不必紧张,一切有我。”

“嗯……”言俏俏抿唇笑着,“其实章程虽然很长,但想到终点是你,我就不紧张啦。”

梁九溪心神一动,本算是冷硬的人,却轻易便被撩拨心弦。

他撑着窗棂,往前凑了一些,想要亲亲她。

谁知言俏俏却不留情地关上了窗:“不可以的!”

本来婚前见面,就已算是破了规矩的。

梁九溪啧一声,想到明日,不由眸色渐深,左右不急在这一时。

他淡声道:“好,这笔账我记下了。”

言俏俏抱着册子,却没放在心上,只天真地想着——

大不了明日让小九多亲几口嘛。

三月十三,宜嫁娶。

按规制来说,即便是皇后,帝王也不必亲自迎亲。

但到了这一日,梁九溪仍是穿着大红婚服,骑一匹乌黑骏马,亲自率领迎亲队伍自白虎西门出发,直抵辛家在安岳坊置办的宅邸。

上花轿那短短的一段路,辛家四个哥哥谁也不让谁,愣是一人背了一段,将言俏俏送上花轿。

迎亲队伍随即穿过整座安岳坊,从青龙东门行入宫城,一路前往帝王寝殿云机殿。

凡迎亲队伍路过之地,皆铺满一地红。

街道两侧各家各户的屋檐下都挂有大红灯笼,并系着飘逸鲜艳的彩绸。

百姓都认为新后的花轿若从自家门口经过,就是天大的福气!

人人争相出门观看,先是有几个孩童跟着花轿捡喜糖和花生,并未被侍卫阻止。

渐渐的,跟在花轿后头的百姓便越来越多,热热闹闹地将新后送入宫城。言俏俏的好记性再次派上用场,整场大典下来,不曾有丝毫差池。

各家命妇亦是对其赞不绝口。

只是一场下来,到底是累人的。

好在她做完所有事,便能到寝殿去休息,小九却还要在前面把持宴席。

期间言俏俏吃了碗面,便趴在床榻上睡了一阵。

直到夜幕降临,前方宴席散去,半春赶紧将主子叫醒,重新整理了衣裳和头发。

言俏俏端坐在床边,似乎觉得只过了一会儿,又似乎过了许久,有人挑开她的盖头。

眼前大片的红终于散去,露出面前高大熟悉的人影。

梁九溪垂眼看着小青梅。

她着一身鲜艳嫁衣,眉目含羞带怯的模样,似在梦中。

他却清醒地知晓这是现实,便忽地无声笑了下。

言俏俏本就紧张,见他莫名发笑,立即揪紧了嫁衣的袖口:“怎、怎么啦?”

梁九溪低头,道:“想起第一次见到你时,也是这般角度。”

那时他坐在老槐树上,满目都是孩童不该有的迷茫与仇恨。

风来时的一低头,没想到会瞧见一位安静观察麻雀的小姑娘。

那时他就如同现在这般——

一垂眼,便望见了此生最明媚的春光与挚爱。

“俏俏。”

言俏俏抬头,在男人温柔缱绻的目光中渐渐放松,而后甜甜地笑着回应。

“……小九。”

男人高大的身子俯下,在满室庸俗喜色之中,虔诚地吻住她的唇。

俏俏与小九,从此再不会分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