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自打听到言小姐说要去折香楼逛逛,崔公公便一阵头皮发紧。
这地方倒确实是个戏楼,只不过并非十分正经的梨园。
它本是几十年前某位盛宠风流的嫡公主命人建来安置男宠的地方。
后来公主英年早逝,不仅没叫这些男宠陪葬,反而大发慈悲赦免了他们的奴籍。
其中有人离开,有人就留在了楼里,凭借一身技艺,经营起这座折香楼来。
毕竟是嫡公主看得上的男宠,样貌自不必说,棋琴书画之类更是信手拈来。
加之他们经过教导,大都温顺解意,久而久之,便有大胆的女子前去光顾。
再后来生意做大了,折香楼也开始招收新人,筛选考核极为严格。
新人虽比不得当初公主府的那些男宠,但也是个个样貌出众、有一技之长。
尤其楼中如今有一位鸣月公子,生得宛如谪仙降世不说,还有一把柔而不腻的好嗓子。
唱起戏来更是令人心神荡漾、飘飘欲仙。
京中最负盛名的一折《杜生误月》便是他的戏,凭借无双的身段唱腔,生生将平庸的桥段唱得满堂喝彩。
因而如今说去折香楼听戏,实际上就是去会见鸣月公子的。
眼看言俏俏兴致冲冲地要往折香楼去,崔公公抹了把额上的汗。
他自然知道单纯如言小姐,恐怕确实只是去听戏的,所以才不知该不该劝阻。
倒是陛下,怕是早就清楚赵小姐平日喜好,所以才要他跟着过来。
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大概就是指他现在的模样。
地方都在安岳坊内,马车走了没一会儿便抵达了折香楼。
言俏俏从车里好奇探头,果然见门口还是两个涂粉描眉的男子。
见她下车,更是直接大大方方地迎上来:“这位小姐,是来听戏、看画、下棋、或是赏舞?”
言俏俏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不同花样,倒不愧是京城的戏楼。
她真心实意地纠结了片刻,才恍然道:“啊,我其实是来找赵小姐的。”
许是提前知会过了,其中一个男子便在前方引路。
言俏俏顺势往里走,边好奇地四处打量。
楼共有上下两层,其中张灯结彩,颜色热烈,倒不像寻常戏楼那样素雅端庄为主。
乐声婉转悠扬,一楼正对大门的高台上有两名男子正在跳舞,身段细长柔软,竟颇具美感。
言俏俏哪里见过这般场面,一时被震住。
四周飘来的脂粉香气令她脑子昏沉又迷糊,这才隐约感到几分不对劲。
迎面走来一位红衣男子,半散的墨发吹落肩头。
他怀里抱着把琵琶,狭长的眼角似能勾人心魂,冲她笑问:“小姐,可要听一曲?”
言俏俏紧张地揪住半春衣袖,往大丫鬟身后躲了躲,磕磕巴巴道:“不、不用了……”
男子面露失望, 叹道:“定是我的琵琶弹得不好吧, 因而没人愿意听。”
他轻蹙眉头,瞧着有些忧郁惆怅,心肠软的,怕是都抵不住他这般作态。
言俏俏顿觉罪恶,补救道:“不是你弹得不好,是我有些急事。”
“当真?”男子姣好的面容上露出感动的神色,期待道,“小姐还是第一个这样宽慰我的人,那等您忙完了,来听在下的新曲可好?”
她险些晕晕乎乎地点了头,忽听一旁的崔公公夸张地咳嗽了两声:“言小姐,赵小姐就在前面。”
言俏俏心神一凛,赶紧改为摇摇头,拎起裙摆一溜烟跑进了赵雀怡所在的雅间,这才长舒一口气。
“你来了?”软榻上斜卧的赵雀怡懒散地看过来,手里还捏着半杯清酒。
她面色微红,可见已经喝了不少。
榻边还跪坐着三四个低眉顺眼的美貌男子,或捧着切好的水果、或是提着酒壶等候。
言俏俏才知,这折香楼原来并非她理解中的戏楼,而是专门为女子排忧解闷的地方。
她印象里,这般去处多是男子专属,京城倒不愧为皇都,确实要更开明包容些。
“赵小姐……木虎修好了。”
赵雀怡慵懒的神色转而变得认真起来,挥退几个小倌,从榻上坐起,亲手接过丫鬟递来的盒子。
她打开,果然见里头躺着完好无损的“猛虎嗅花”。
曾断裂的腿与尾巴都被修补完成,甚至按照原本的磨损情况做了旧,几乎看不出差别。
仿佛这木虎,从来没有碎裂过。
赵雀怡眼底流露出光芒,感激道:“”言小姐的手艺真是巧夺天工,叹为观止。”
言俏俏被夸得翘起唇角,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赵雀怡将木虎重新挂到腰带上,微微笑道:“祖父与我都属虎,他去世前将木虎转交于我,却被我不慎打碎。如今木虎复原,也算了却我一桩执念。”
说罢,她再次举起酒杯敬道:“言小姐为人仗义,能交到你这个朋友,是我的福气。若不嫌弃,日后我就喊你俏俏?”
言俏俏本也没几个朋友,自然是高兴地应下:“好呀,唔。”
她思索了一下:“那我可以喊你雀雀吗?”
赵雀怡一愣,了然道:“哈哈哈你见过我兄长了吧,只有他这般叫我。”
她又倒了一杯酒,想要递与言俏俏,二人共饮。
言俏俏倒是乖乖地伸手去接,可半春直接半途拦住,委婉道:“赵小姐,我家小姐不会喝酒。”
赵雀怡便没有坚持,将酒赏给了最近的一名小倌,拉着言俏俏到软榻同坐,拍手道:“既交了你这个朋友,那我们就要有福同享!来,我先给你喊几个美男伺候伺候!”
话音未落,雅间的门便开了,一群花枝招展的玉面小倌就要进来。
样貌各有不同,却各有千秋,身上系着珠光流翠的琳琅配饰,晃得人眼花缭乱。
言俏俏吃了一惊, 下意识想躲远些, 却被赵雀怡牢牢挽着手臂:“可别跟我客气,随便挑!”
崔公公瞪着即将进来的一群男人,心中警铃大作,身手敏捷地冲上前,一把关上门!
这要真让他们进来玩闹,陛下怕是要先杀了他、再夷平整座折香楼!
赵雀怡不满地挑眉,她自然认识这位大内总管,也猜得到谁派来的,嘟囔道:“陛下管得可真够紧的。”
言俏俏自个儿其实也招架不来那些人,见都被崔公公堵在门外了,反而松一口气。
赵雀怡惋惜叹道:“那看来只能下次了。”
崔公公默默擦汗,心道这还能有下次,难怪陛下不要言小姐与赵小姐来往。
赵雀怡觉得无趣,便朝屏风的方向唤道:“鸣月,怎么不出来见客。”
雅间内的布置比外面素雅许多,不远处立着一扇四开的黑白泼墨屏风。
其上映出一道剪影,只是一直不曾有动作,言俏俏还以为那是画上去的。
直到赵雀怡出声,那剪影才变换了姿态,从屏风后缓步走出。
男子一身素净白衣,长发拢在身后,并无任何华贵装饰,气质淡雅出尘。
大约是身量颀长的缘故,瞧着清减却不显瘦弱,反有股雌雄莫辨的美感。
言俏俏自个儿的容貌便不俗,也算见惯了美人,却仍看得怔住了。
这位鸣月公子能有那般盛名,可见不单单是一个美字能形容的。
玉鸣月垂眼站定,一身雪衣几乎融进身后的黑白泼墨屏风里,行过戏中的礼道:“小生见过言小姐。”
“咳咳咳。”崔公公又咳嗽起来。
言俏俏回过神,讷讷道:“你好。”
赵雀怡翻开点戏的册子,边道:“鸣月平日里只登台唱戏,我可是邀了他好几回才把人请来的。你看看想听什么?”
戏册上的名目言俏俏都没听说过,便随便指了一支曲儿,是京城这边的名曲。
鸣月最初成名靠的便是身段与唱腔。
哪怕此刻未施粉黛,亦未着盛装,婉转唱起的调儿依旧引人入胜。
他并未刻意捏着嗓子唱,仍能听出是男子,却另有一番柔而不娇的韵味。
言俏俏听得认真,只偶尔眨眨眼。
赵雀怡不是第一回听,所以没那般全神贯注,手里的酒杯空了又满上。
她望着不远处的白衣男子,幽幽道:“记得我第一次来折香楼,还是受了旁人激将法。”
“那时谁都能欺到赵家头上,连楼中的小倌都不愿接待我,是鸣月将我带去他的茶室,才没让堂堂赵家嫡女沦为笑柄。”
言俏俏不曾想其中还有这样一段渊源,轻声道:“鸣月公子真是个好人。”
赵雀怡手痒地捏住她脸颊,好笑道:“在你眼里是不是全天下都是好人?可别被人骗了。”
言俏俏皱眉努力挣脱,悻悻地道:“才不会呢……”
赵雀怡问:“那你可会觉得我如此贪玩享乐、骄奢淫逸, 不是好人?”
她面色越发红润, 似有些不胜酒力。
那边玉鸣月一曲唱罢,她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神色迷离地盯着言俏俏,似乎倔强地要等她一个回答。
言俏俏想她是喝醉了,却也认真地安慰道:“不会的,你给钱了呀,何况也没有影响其他人。”
赵雀怡这才扔开酒杯笑起来,靠在软榻上安心地闭合了眼。
言俏俏安静地陪坐了片刻,确认她是睡着了,便起身告辞。
赵家丫鬟在场,自会照看好自家小姐。
直到走出雅间的门,崔公公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不知不觉后背都出了一层冷汗。
“言小姐,您看没什么事的话,奴才就先回去了?”
言俏俏点点头:“嗯嗯,要记得监督小九好好吃饭。”
崔公公尴尬道:“这个事……您知道奴才说了也不算。”
陛下忙碌起来别说吃饭了,觉都不睡,他哪使唤得动。
言俏俏鼓起脸颊,凶道:“你就说是我说的。”
崔公公这才觉得有了些底气,乐呵呵地就要先一步离去。
“言小姐。”
身后传来一道悦耳的嗓音,玉鸣月不知为何竟主动叫住了她。
刚踏出门槛一步的崔公公立即将脚缩回来,又回到言俏俏身边,假笑道:“这位公子,我们小姐要回家了。”
玉鸣月唇边露出淡淡的笑,颇有礼貌地道:“听闻言小姐是灵州人,小生近日新学得灵州民调一曲,不知是否标准,还望言小姐指点。”
听到灵州民调,崔公公便有不详的预感。
果然见言小姐眼里都亮起了光,惊喜地问:“你还会唱我们灵州的民调吗?”
“略通一二。”
玉鸣月谦虚应声,便引她前往茶室,目光淡淡落向她身后紧跟着的几个下人,倒也并未阻止。
灵州民风淳朴,流传的民调也多是体现百姓生活,或悲或喜,但总蕴含着浓郁的生命力。
言俏俏离开闻春县后,便再没听过乡音。
此时遇到,自然十分兴致盎然,乖乖在椅子上坐下。
玉鸣月饮了口茶润嗓,冲她微微一笑,温柔的眉眼只有一点挂在表面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