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灵州民调自然要以灵州话来唱,只不过灵州各地区的乡音不尽相同。
而玉鸣月所唱的这支《秋麦黄》却恰好是言俏俏那边的老调,男女老少没有没听过的。
那熟悉的音调一起,她便难免有些恍惚,那一点凑热闹的好奇心也渐渐沉淀下去。
上回听到这曲已然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言家爹娘还未意外离世,她也不如这般漂泊在外。
比起百姓闲暇时的哼唱,鸣月公子的技艺显然更娴熟些。
曲调顿挫都十分精准,可见是用心练习过的。
一曲罢,玉鸣月向她行了礼,温声道:“小生献丑了,请小姐指点。”
言俏俏摇摇头,她到底只是个外行,不能对他人指指点点。
而且细细想想,鸣月公子自个儿便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名伶,怎么想到要请她来的。
难道就因为她是灵州人吗?
可见对方实在是很温和地望着自己,言俏俏便想了想委婉道:“你唱得已经很好了,只是有几句灵州话说得不太对。”
玉鸣月点点头:“请赐教。”
言俏俏多少有些意外。
她原以为如鸣月公子这般被争相追捧的,性子难免有几分傲气,却没想到如此谦虚温柔。
她指出其中不够标准的,又自己用灵州话说了几遍。
玉鸣月悟性极强,很快便调整过来,而后认真地记在了词本上。
词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标注,一眼看去令人眼花缭乱。
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费工夫的,言俏俏能将木雕做到如今水平,其实除了天分,亦是这么多年专注钻研的结果。
见对方这样勤勉地精进自己的技艺,她倒生出些亲切感,不由问道:“怎么学起我们灵州的民调了?”
京城与灵州相距甚远,风土人情都不一样,
比起灵州曲调,这里的人向来更钟情于婉转如莺语的江南小调,亦或是正统的官话京曲。
玉鸣月倒没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客气话,只是道:“近日编排一出新戏,第二幕时需要唱几句。我到底不是灵州人,怕到台上闹了笑话,幸得言小姐指点。”
“原来是这样。”言俏俏了然,二人毕竟不熟,她便没有多问,起身辞别。
玉鸣月笑道:“我送小姐一程。”
言俏俏愣了下,想着这位鸣月公子真是客气得过分。
但路程不长,也就随他跟着。
只是玉鸣月在折香楼中也并不常露面,此时一出现,几乎有些万众瞩目的意味。
才走出去一段路,立即有女客喜出望外地迎上来,与他搭话:“鸣月公子,今日不必排戏吗?”
玉鸣月不得已屡屡停下脚步,淡淡地道:“……受人之邀,晚些还要排演几回。”
他轻斜眼角,看向已趁机跑出折香楼的女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来时的马车就停在附近的巷子里,言俏俏记性好,不必丫鬟引路便快步走过去。
只是上车时,牵马的车夫偷偷觑她两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懵懵地还未会到意,车帘后便冷不丁伸出一只大手,一把将她拽了进去。
言俏俏大惊失色,慌乱地挣扎起来。
可随之扑鼻而来的却是一阵熟悉的雪松冷香。
她蓦地停住扑腾的动作,气鼓鼓地扭头瞪向身后的男人:“小九!”
梁九溪冷冷哼一声:“里面好玩吗?”
“……”言俏俏那才冒出点头的气恼顿时偃旗息鼓,心虚地眨巴了下眼,“也、也不是很好玩。”
梁九溪面无表情睨着她:“那真是难为你,不好玩还在里头待了足足半个时辰。”
他倒是猜到赵家那姑娘会在什么地方,只是想到自家小青梅一向是乖乖的,必定不敢跟着去,便放松了些,只叫崔适跟着。
不曾想她这懵懵懂懂的,竟什么地方都敢好奇。
他语气实在算不得友好,好似马上就要下去抓着人揍一顿似的。
言俏俏便傻笑了下,试图缓解气氛。
梁九溪冷着脸,实则却也拿她没什么办法,只是心里克制不住地冒酸水。
他知道言俏俏好奇心重,一贯喜欢新鲜有趣的事物。
而他本身却是个无趣又冷肃的人,平日大半精力都用在了筹谋大业之上。
比起京城这边擅于吟诵风月、才貌惊绝的公子哥,他便如同一块硬邦邦的木头,不解风情。
或许言俏俏见过更风趣惊艳的人,便会发觉他的平庸。
这也是为何,当初在决定让她先独自来京城时,素来稳如泰山的他彻夜辗转难眠。
最后只能用一个又一个蹩脚的故事去吓唬她。
梁九溪沉默片刻,低声问:“在里面都玩什么了?”
言俏俏向来敏锐,又怎么会注意不到自家竹马的不对劲。
她主动往男人怀里拱,甜声道:“没什么呀,就听了两支曲子。要是知道你在等我,那我肯定立刻马上就跑出来啦!”
她爬到男人腿上,想寻个好位置坐下。
梁九溪本不想让她如愿,可又确实很吃她撒娇这一套,皱起的眉头终是松开。
且马车开始往前驶动了,难免会有些颠簸摇晃。
他把人抱过来坐好,醋道:“那怎么我以前给你唱歌,你就叫我不要唱?”
“……”言俏俏沉默,憋了半天也不知该怎么将话说得委婉些。
小九唱歌太难听了。
分明声音那么好听的,也不知为什么唱歌却会让她做噩梦。
梁九溪将她的反应都看在眼里,暗自咬咬后槽牙,也不再自取其辱了。
马车已经缓缓驶出去一段路,侧帘被风吹开一角。
言俏俏瞥了眼外面的街道,才惊觉陌生,疑惑地探头:“咦,不是回家吗?”
梁九溪随口道:“带你去吃好吃的。”
言俏俏的眼睛便亮起来,期待地看着外面一点点变化的街景。
她对京城不算太熟悉,打眼望去并不知要去哪里,但有小九在,总归是安心的。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马车才缓缓停在一座平楼前。
四周不算繁华,伫立在长街两侧的店铺看着都有些年头,以米粮油盐等基础生活用品居多。
许是饭点的缘故,来往行人更是寥寥无几,让人恍惚以为已经出了京城。
言俏俏跟在梁九溪身后,抬头看着平楼檐下垂挂的大灯笼,其中一只已经不亮了。
门口的招牌虽陈旧,却被仔细擦拭得干干净净,露出“杨记饭馆” 几个字。
店内也十分整洁,可见店主是个讲究人。
“你不是说御厨做的灵州菜不一样吗?这里的主厨就是灵州人,菜也做得很地道。”梁九溪边解释,边寻了张桌子坐下。
言俏俏这才明白为什么要特地过来,原只是因为她随口的一句话。
但其实她指的是娘亲的手艺,无论对谁来说,娘亲的厨艺总是独一无二的,并非完全是灵州菜的缘故。
不过她倒确实很想尝尝。
店内人不多,除了他们,便只有另外一桌三个男人在闷头扒饭。
他们似是饿急了,并不说话,显得店内格外安静,只传来后厨炒菜的声音。
店内没有配备茶水,老板娘端上来一盅牛乳,倒很符合灵州那边的习惯。
言俏俏拿了杯子,想先喝一点解解馋。
梁九溪却抬手制止了她,道:“晚些再喝,免得一会儿吃不下饭菜。”
言俏俏微愣,想他说得也有道理,便点点头。
不知为何,好像总有人在看着她似的。
可环顾一圈,除了埋头苦吃的那几个人,便只有负责收钱的老板娘在柜台后坐着。
没多久,点的菜陆续上齐了,大大小小足有六道。
闻着饭菜的香味,言俏俏心里那点古怪终于烟消云散,开心地夹了一块椒盐酥肉。
正要往嘴里送,对面的小九却忽然凑过来,道:“给我吃一口。”
言俏俏纠结片刻,虽有些奇怪,还是乖乖地放进他嘴里,睁圆了眼睛问:“好吃吗?”
梁九溪垂眼慢条斯理地咀嚼着,似在细细品尝,睫羽在眼下落出浅浅的阴影:“……好吃。”
“真的呀?”言俏俏迫不及待地又夹起一块,身后却忽然一阵窸窣动静。
利器破空的声音刺耳,令人本能地脊背发冷。
她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便被小九拉进怀里护住。
椒盐酥肉与筷子一起摔在地上,滚了一圈灰尘。
那桌的三个男人不知从哪里摸出武器,凶神恶煞地朝二人冲过来。
言俏俏吓得转身就想跑,脚下却不知踩着什么,滑了一下。
梁九溪便将她整个扛起,边躲着刺客的攻击,竟也从容。言俏俏只能紧紧拽住竹马的衣裳,才能获取一些安全感。那三个刺客打了一阵,却见对方仍旧生龙活虎,并未因饭菜里的迷药而有任何不适。
三人不由困惑地对视,随即更使出浑身解数,拼死挥出手中利剑。
眼见背后一人就要偷袭过来,言俏俏紧张得手脚发热,提醒道:“啊啊小九小九!!后面!”
梁九溪轻松旋身躲开,瞥了眼小青梅紧紧扒在自个儿身上的手和腿:“怕了?”
言俏俏胆子小成那样,怎可能不怕,伏在他肩头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梁九溪笑了下,也不再与刺客缠斗,顷刻间飞出三枚暗器。
他并不想在小青梅面前杀人,暗器便只擦着刺客要害而过。
趁对方闪避的空档,他带着言俏俏离开杨记饭馆。
饭馆外,埋伏许久的徐沥带着黑甲兵从四面团团围住,确保不让任何一个刺客逃脱。
在马车边等着的半春等人也立即拥上来,焦急地察看自家小姐情况。
只有林琅靠在马儿身上,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儿。
从皇帝吩咐她不必跟进去时,她就知道这饭馆有鬼了。
若无十分胜算,他也不会带着言俏俏进去。
梁九溪虽不担心小青梅受伤,却担心给她吓坏了,捧着她的脸看了看。
言俏俏知道周围安全了,才吸吸鼻子,纤长的睫羽上沾了泪珠,蹙着眉好生伤心。
梁九溪想将她放下,她却不肯,仍扒在他身上。
他难免有些后悔,叹道:“原本没想带你来的。”
这局早就安排好了,只是临时听暗卫说她去了折香楼,便调转了方向先去接人。
梁九溪带她回马车休息,缓了一会儿,言俏俏终于渐渐放松,只是神色依旧难以舒展。
她揉了揉眼角,委屈地道:“为什么这里会有刺客呀?害我一块肉都没吃到。”
梁九溪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