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言俏俏怔了好一会儿,望去时仍见男人眼底缓缓流动的眷恋情意,丝毫不似开玩笑。
她想起二人从前的时光,可不管是在京城亦或是闻春县,分明都是小九照顾她更多。
言俏俏想了想,偏过头道:“是指那年秋天我们遇到强盗的事吗?”
那大约是她十二岁的时候,不知怎么被一帮凶神恶煞的强盗盯上,趁着夜色将小九抓走了。
那时徐大哥也在,只不过他还没有如今这般厉害,同样中了埋伏。
剩她一人被小九塞在隐蔽处躲着,心底极害怕,却连哭声都不敢发出。
如今再回忆起来,其实言俏俏也记不太清,自己那会儿是哪里来的勇气,又是怎么趁着守卫睡觉时解开了小九与徐大哥身上的绳索。
她只记得守卫暴跳如雷地冲过来时,如惊雷一般炸开的粗犷声音和自己颤抖出汗的手。
那落在后腰上的一刀,更是令她当场便疼晕了过去。
梁九溪微微一顿,虽本意并不止是这个,却还是因她的话牵动了思绪。
他的手绕到女子腰后,隔着衣裳盖住。
小青梅浑身肌肤宛如白玉般无暇,唯有这条疤痕格外狰狞。
本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言俏俏瞥见男人沉默暗淡的眼,便知他又在愧疚。
强盗事件发生之后,有那么半年的时间,小九一整天什么都不做,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谨慎得过了头。
言俏俏便搂住他的脖颈,开朗地道:“都过去好几年啦,早就不疼了,而且上次抹的药膏也很好用,疤痕已经淡了许多。”
天气渐凉,她今日在长裙外头添了件玉鸟纹半臂小衫。
说着,便用手掀起衣摆,试图展示给他看一看。
梁九溪哑然失笑,抬手压住她的动作,无奈道:“好了,知道了。”
言俏俏这才盯着他,忍不住道:“不过现在想想,那帮人根本不是强盗对不对?”
梁九溪微微一顿,想着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便点头:“那时我的身份露了些端倪,引来了别有用心之人,没想到连累了你。”
他这一路走来实在算不得一帆风顺,数不清有多少次身陷险境。
之所以一直不将实情都告诉言俏俏,也是不愿她卷得太深。
言俏俏才知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她从未往深处想。
毕竟任谁都不可能想到,自家隔壁的竹马竟会是隐姓埋名的皇太子。
她皱皱鼻子,倒渐渐消化了这个事实,再听到什么,也不如最开始那般惊讶了。
毕竟于她而言,只要小九还是那个小九,身份的变化便并不那么重要。
言俏俏向来好哄,搭在男人身上的腿晃了晃,心情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了。
“对了,早上凉儿买了牛乳丸子回来,我给你留了一些呢。”
外头是紧密的肉丸,里面却包裹着热乎乎的浓稠牛乳,吃起来没有丝毫腥味,实在又巧妙又好吃!
言俏俏已经连吃了好几日,还是没有吃腻。
与从前一样,她但凡吃到好吃的东西,总是要分享给小九。
梁九溪虽不重口腹之欲,可只要是小青梅给的,也从不拒绝。
梨儿很快端来了半碗牛乳丸子。
因一直在厨房热着,风味不差分毫,浓郁的肉香与奶香味扑鼻而来。
可还没拿起汤匙,门口便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厮,行着礼火急火燎地道:“陛下,季公子和徐将军有要事请您过去!”
梁九溪看过去:“命他们到云机殿等朕。”
言俏俏捧着碗若有所思。
最近事态渐渐紧急,小九确实也越发忙碌了。
据红月说,前些日子第二批贵女出宫,只剩了一半人。
另外那一半则众说纷纭。
起初有人认为是和当初的席清雪一样,被新帝留在后宫侍奉。
但这些贵女实在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全然不像承宠的模样,反倒更像是消失不见了。
因而如今传着传着,坊间都说包括席清雪在内的那几个贵女,是被新帝弄死了。
小九本就顶着嗜杀成性的暴君之名,这下更是让人捏住了话头,大肆宣扬批判。
言俏俏再不了解朝局,也知晓这其中定有势力推波助澜。
她并非娇蛮难缠的性子,听到他有正事要忙,便默默放下碗,想从他腿上下来。
梁九溪却收紧了手臂,让她挣脱不得,垂眼低声道:“丸子,我吃一口。”
言俏俏一愣,乖乖拿汤匙舀了一颗递到男人唇边。
梁九溪吃下牛乳丸子,才将她放下:“这些日子我有些忙,若是无聊就让人陪你到处走走,带好护卫。”
言俏俏点点头,看着他大步走出宅院,而后自个儿端着剩下的牛乳丸子慢慢吃完了。
…………
过了几日,赵雀怡亲自上门送来了几块鸡翅木木料,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
既答应了她,言俏俏便不会食言。
况且小九也说了赵小姐并非坏人,只是不大赞成自己与她走得太近。
其实小九一般并不限制她交朋友,比如林琅,不知为什么赵小姐却令他有些排斥。
她挑出一块纹路最符合的木料,又找出“猛虎嗅花”的图纸,便马不停蹄地动工了。
期间小九偶尔抽空过来小坐,言俏俏也会主动往宫里去,给他带新寻到的吃食。
有时季公子与徐将军到云机殿中议事,小九也并不避着她。
听多了,言俏俏便慢慢地懂了些其中的门道。
譬如席清雪早就已经死了。
席家是逆贼郑氏一方的奸细,送女儿入宫是为了毒害白鹿,以此祸乱宫城。
就连她所中的毒也是席清雪的手笔,而席小蔓不过是一只天真可怜的替罪羔羊。
议事结束,梁九溪重新提起朱笔,落在方才未看完的折子上。
他瞥着小青梅手里只啃了一小口的酥饼,问:“怎么了,御膳房今日做的玉兰饼不好吃?”
发着呆的言俏俏回过神,舔舔唇角的饼屑,又咬了一口:“好吃的呀。”
最近只要她来,御膳房便会准备点心给她解馋。
御厨的手艺比起京城中的名楼,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言俏俏迟疑了会儿,挪动自己的椅子到他身边坐下,忍不住问:“小九,席清雪为什么要给我下毒呢?”
席清雪与她的关系确实不好,但似乎不至于因为这点摩擦便下毒手。
梁九溪道:“席清雪曾收到过一枚字条,至今不知写了什么。”
这是席小蔓的供词,那天言俏俏在场,所以她也不意外,只是认真思考着道:“难道有人指使她这么做吗?”
“席家听命于周家,而这些天季望山顺藤摸瓜,找到许多周家与郑氏逆贼勾结的铁证,却一直没能弄清楚字条的来历,大概率不是周家下的命令。”
梁九溪缓声说着,见小青梅已经不自觉蹙起眉,便不动声色地停下,任她自己消化理解。
言俏俏吃完玉兰饼,擦着手叹气。
这样说来,岂不是还有另一股势力在与小九作对?
梨儿过来提醒已经申时了,她便与男人道别。
如今没有贵女入宫的借口,考虑到她的名声,梁九溪通常不让她留在宫里过夜。
但往常过来,至少会吃了晚饭再回去。
他看见丫鬟手里抱着的盒子,问:“要去哪里?”
言俏俏道:“木虎修好了,我正好给赵小姐送去。”
提到赵雀怡,梁九溪果然微微皱眉。
但也知自己不能陪她玩,她这些日子多少有些无聊,便没有制止,只轻轻啧了一声:“让崔适陪你去。”
言俏俏一愣,看向不远处侍立的太监总管,惊讶道:“不用劳烦崔公公呀,我只是去送东西而已。”
见主子没有收回旨意的意思,崔适只能笑呵呵地上前行礼:“言小姐,这赵府奴才去过几次,轻车熟路的,就让奴才陪同吧。”
言俏俏纠结了会儿,倒觉得不碍事,便由他跟着。
赵家府邸也在安岳坊,只是年头已久,又似乎许多年未能修葺,瞧着有些老旧。
比起四周那些雕梁画栋的宅邸,便如同一位满面风霜的年迈老人,格格不入。
曾经的京城第一世家,经受了逆党长达十几年的打压折磨,外表早已失去往日光彩。
如今新帝登基,周左丞被当堂斩杀后,位子便移交给了赵家如今的家主赵矩。
他是赵雀怡的父亲。
赵家已明显有了东山再起的势头,昔日的荣光似乎在一点点回到这个家族。
但这座旧宅,至今没有要翻新的意思,似在警醒着什么。
旧宅邸的门廊下,还挂着两只大大的白色灯笼,两侧的浅黄色挽联格外醒目。
言俏俏先前路过时便问了半春,才知是赵老爷子于年初正月里过世了。
而这位赵老爷子,就是当初在她这里买下木虎的拄拐老人。
赵雀怡如此珍重木虎,大概便是这个原因。
不必等通传,一行人直接被引去正厅歇脚。
赵家管事亲自奉了茶,颇不好意思地道:“言小姐、崔公公,我们小姐午后就出了门,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
言俏俏也不介意,想着东西送到了就好。
正要开口,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雀雀常去的地方不过那几个,让人去找就是。”
管事拱手应声:“大公子,小的这就去办。”
言俏俏平日很少到别人家里走动,更不曾见过几个外人,此时难免好奇地偷看几眼。
他是大公子,那就是赵小姐的兄长了。
赵钰风发觉了,倒并不恼怒,反而温和地笑了笑:“雀雀性子活泼,在家里坐不住,几位多担待。”
他嘴上替妹妹致歉,语气却从容淡定,似乎并不觉得妹妹这般日日跑出去抛头露面有任何不妥。
言俏俏好说话地道:“赵小姐人很好,还帮过我,等一会儿也没关系。”
赵钰风作为主人家,自然没有先退下的道理,便也陪着坐下,看向桌上的盒子:“这就是那只木虎吧,祖父曾赞其形神具备,颇有大家之风,言小姐真是好手艺。”
他说话语速平缓,如清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
在这位大公子的身上,言俏俏切实感受到了第一世家的清正风范。
紧接着,她猛然愣住。
赵钰风似有所感,目光离开木盒,望向了她。
目光转动的时候,他的左眼却毫无波动,如一颗了无生气的黑色琉璃珠。
言俏俏听说过,有些富贵人家眼睛瞎了,为求美观,便会植入一颗义眼。
而义眼除了外表看起来稍微正常些,没有任何作用,且稍微离近些便能看出来。
见她怔住,赵钰风歉疚道:“我这左眼坏了许多年,有时自己也忘了,可是吓到了?”
言俏俏摇摇头:“没有呀,只是第一次见到,有些惊讶。”
“那就好。”赵钰风倒了一杯茶,调侃笑道,“全京城原来还有不知我赵钰风是个残废的人。”
一旁的崔公公适时道:“赵公子开玩笑了,您怎会是残废,京城双璧的名头,多少人望尘莫及。”
赵钰风出名时,赵家已趋于没落。
他那声震京城的赞誉,全来自于他本身出众的才气和品行。
但也正因如此,他瞎眼的消息一夜之间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有人扼腕叹息、有人幸灾乐祸。
他虽出身世家,却尝过比常人多出数倍的辛酸冷暖。
闻言,赵钰风只是低眉笑笑,并不说话。
不过既是“京城双璧”,那必然还有另一位公子。
言俏俏虽好奇,但也知眼下不是询问的时候,便只喝茶。
没多久,去寻人的管事回来了,面露难色地道:“大公子,小姐她、咳咳。”
他瞥了眼正厅里的客人,欲言又止。
赵钰风心里便有了数:“又到折香楼听戏去了?”
“是……还喝了些酒,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管事讷讷道。
言俏俏还没去过折香楼,只知那是位于安岳坊的著名戏楼。
且与一般戏楼不同,折香楼只接待女客。
她有回路过,掀开车帘瞧见门口迎客的是两位抹着脂粉的男子,远远便闻见香气。
此时听说赵雀怡人在折香楼,言俏俏想着自个儿左右无聊,便主动地道:“那我去找她吧,我上回听戏,还是几年前县里临时搭的戏台呢。”
可没想到她一说,在场的人都齐齐陷入沉默。
赵钰风握拳轻咳,但看见陛下身边那位大内总管在场,便知这事不由他操心,最后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