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第五十章

白面鬼是酆都老人,跟随上一任主簿许多年,而上一任主簿葬身于一场大火之中,因此他见到忘川河中面目焦黑可怖的少年,便觉得异常亲切。


他常常揣着一把瓜子,搬来小木凳,和蔼可亲地坐在少年面前,饶有兴致地拉起家常。


“你这对纸人成天在演什么呢?看不懂。”


“一些过去的事情,害怕忘记,所以提醒自己。”


上任主簿吊起眼睛长长地哦了声,吐掉嘴里的瓜子壳:“我看你很年轻啊,你是哪里人?家里做什么的?婚配没有?”


少年收了纸人,眼中有星点倦意:“六亲缘浅,无福之人。”


对面穷追不舍:“无碍无碍,都是做了鬼的人了,在这种事情上该看开一些。你是太炎人吧?前段时间收了好多太炎来的鬼,不是缺胳膊就是断腿的,你有没有想要打听的故人?我若得空,帮你问问。”


“多谢好意,我前尘已断,没有惦念的了。”


对面嘿然笑道:“前尘已断没有惦念?我看你是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不然怎么舍不得丢掉那两张宝贝纸?”


地上散了一地的瓜子壳,桥上值守的鬼卒老远便开始吆喝:“主簿啊!做鬼要有品格操守,酆都是我家,保护靠大家!带上你的瓜子壳,走吧!”


他挥挥手:“知道,知道!”他两手拢着地上的残渣,一边对着背过身去的少年道:“我先走了,明个儿再来!”


少年闭目养神,河水中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他食指不自觉地游走在发黄的纸上,反复描摹字迹,仿佛通过这样的方式,可以汲取一些叫人心绪平静的慰藉。


翌日,那位主簿果然来了,仍然揣着一把炒得香脆的瓜子,还拎来了一只渣斗。


他将渣斗立在两人中间,一粒瓜子放进嘴里几瞬,便要抻长了脖子,对着斗口吐净空壳。他的声音冲进窄窄的罐中,嗡嗡闷响的:“你造了多大的孽?”


他把脸从斗口中抬起来,对着少年,一字一句道:“困在忘川河中的鬼作孽多端,为患四方。你既然连天道都敢违逆,怎么偏偏让自己给火烧死了呢?”


少年不答,望着刺骨的河水穿过指缝,携着无数透明的魂魄,汇入往生海。


主簿道:“你撑不过这个冬日了。我能看出你越发疲惫,傀儡纸人化形的时间较从前也更短。你心里害怕吗?撑了这么久,还是要消融。”


少年的指尖微微颤抖,不过他掩饰得很好,他的颤抖隐藏在荧蓝的水流之中。


“已经到冬日了?”


“是啊,太炎下了一场大雪,酆都也变得冷了。其实酆都和人间国是一样的,鬼也会觉得饥饿寒冷,会想要太阳。可你也瞧见了,这里灰蒙阴暗,天上永远挂着大得吓人的满月。”


少年沉默良久,忽而问道:“往生海是个什么地方?”


这位主簿盯着他颜色浅薄的魂魄,将掌中剩余的瓜子都倒进了渣斗之中:“天地倒悬,日月都失去光辉。”他转而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说这个?”


瓜子坠入渣斗的底端,劈里啪啦一顿响。主簿道:“在很久很久以前,酆都还不是酆都的时候,往生海也不是往生海,那里是上仙的旧居。传闻若有人对着石子许愿,再将那颗石子掷入海中,泛起的涟漪会一圈一圈漂到上仙的耳畔,一切苦难与祈求都能被听到,那是离天最近的地方。”


“若是听不到呢?”


“听不到……”他阴□□,“酆都和人间国便成了被放逐的蛮荒之地,人死变鬼,鬼死汇入往生海,就像现在这样。”


他豁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年:“我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可到了第二日,那位主簿不曾出现。


第三日,他依然没有来。


等到第四日,白面鬼神情紧张,左顾右盼,鼓着衣袖鬼鬼祟祟地奔到忘川河畔。


“嘿,这位被烧死的!”


少年眼熟他:“你是那个跟班。”


“我们主簿大人近来忙得很,所以换我来陪你打发时间。”


少年的视线锁住傀儡纸人,闻言不为所动:“多谢好意,我这人嘴笨,不会说话,请回吧。”


白面鬼垮下脸,往外没走几步,又兜了回来。


“我见你实在可怜,前日经过太炎,为你捎来些人间旧物。”他蹲下身,手伸进鼓鼓囊囊的袖中摸索好一阵,掏出一只瓷碗。而碗中装得满满当当的,竟是沙砾一般细密的雪。


他指着那一碗雪道:“如何?皇宫里面落的雪,颜色都和别处的不一样。我想你这人生前见不着什么达官显贵,死后见见皇帝宫中的雪也不赖!”


少年掌心的纸人险些掉进河中,他妥帖收好旧纸,伸出一只手,却是把碗从眼前移开,对那白面鬼扬扬下巴:“你想要什么?”


白面鬼被他戳穿心思,讪讪一笑,又在袖中摸索一阵,拿出了一张无字的纸:“酆都中各种各样的鬼都有,杂耍卖艺的,吟诗作画的,还有什么都不会,只晓得当官的。”他奉承道:“可你就很不一般了,折个纸人栩栩如生,比活人还像活人!”


他顾左右而言他,这才落到了重点上:“不知你有没有这个空闲,替我也折个差不多的纸人。”他生怕对方不允:“随便一些的就好,不用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少年挑下眉,接过他手中的纸。纸张边缘沾了白面鬼的体温,比碗中的雪还要低几分。


“什么样子的?”


白面鬼喜出望外,连手带脚比划起来:“是个很活泼的女娃娃,大概、大概只有这么高!样貌是顶好顶好的,十里八乡都找不出比她标致的小姑娘!脸是圆圆的,脸颊两边红彤彤,眼睛比星星还亮!”


少年静静地听他说完一箩筐的夸奖,不曾打断,倒是白面鬼说着便泪眼汪汪,扯起袖边揩眼角:“我死的时候,小妹年纪那么小,现在我连她的模样都快记不清了……她那时候被我一身的伤吓到,只敢躲在娘身后悄悄看我,不知过去这么多年,她还记不记得我……”


言语之间,少年十指翻动,眨眼便捧了个几寸高的小人在掌心。


“……”白面鬼怔怔地看着小人,“像……真的像啊……”他双手接过小人托到自己眼前,那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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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表情生动,眉眼弯弯。


“怎么……怎么不会说话呀?”白面鬼讷讷道。


“传一些你自己的气。”


他便照做,一缕黑气在指尖萦绕两圈,钻进小人的身体中。转瞬它便活泛了,在他掌心跳着圈,冲那张黑眼圈拉到下巴的苍白面孔脆生生叫道:“阿兄!”


白面鬼两眼淌出泪,哽咽着说不出半个字,托着小人半天不动弹。


“阴气无法长久支撑它,明天这个时候,它还会恢复成傀儡纸人的形状。”


他应声说好,抹着泪在河畔坐了整整一日。


经此事,众鬼死水一般的生活泛起波澜,少年能用纸张折出故旧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许多鬼不吃不喝,觉也不睡,从酆都最西边的坊一路走到最东边的坊,再拐上八九十个弯,拥到忘川河畔来,只为请出他的一双妙手,让自己见见亲友的面容,听听他们的声音。


虽说众鬼不吃不喝不睡觉,并不会变成一只死鬼,从酆都最西边的坊走到最东边的坊,再走到最南边的坊,最后绕到最北边的坊,拐上八十九十一百个弯,也并不会变成一只累死鬼。可这般声势浩大,连绵不绝的队伍,难免造成酆都纸贵的现象,而忘川河上值守的鬼卒们,对此也不堪其扰。


一鬼卒啧啧称奇道:“嚯!好大的阵仗呀!就是尹川仙君下界来送温暖,都不曾有这般受追捧!”


另一鬼卒瞠目结舌道:“哈!这鬼什么来头!忘川河上的鬼从来都没这么多过!”


纵然少年并非应承下每只鬼的请求,可受过他恩惠的鬼,都将这一点的情谊记在了心上。


某日,忘川河畔再次热闹起来,众鬼群星拱月,拥着一个头戴冕冠的年轻人到了少年面前。


“瞧瞧!这是你们太炎的天子!你不曾见过天子吧?他才到酆都便要去投胎了!”


茫然的天子四下张望,只觉一切都是灰蒙蒙,阴暗潮冷的。他眼中唯一的光彩是河中蓝色的水流,一个浅淡的身影立在溪流中央,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殿下。”


“你……你认得我?”


“认得,却不曾料到我们会在酆都重逢。”


天子头疼欲裂:“我为何不记得我是谁了?”


“公子齐夷,世人都晓得殿下的名。”


“齐夷……你们都说我是天子……”


“殿下苦心经营二十余年,为的便是这个。”


“但我心中不曾感到欣喜……仿佛我得到了许多,最后又失去了许多……”


年轻的天子看着少年:“那你呢?你说你认识我?”


“我是殿下无关紧要的一颗棋子。”


少年脸上斑驳凄惨的痕迹挑动他敏感脆弱的神经:“你……是我害你变成这副模样的吗?”


“我的赌注压错了,仅此而已。”


一鬼嘻嘻笑道:“这天子丢尽了你们太炎的脸!他死在绣床之上,身体被宫女捅出十几个窟窿!如今一过奈何桥,就说自己什么都忘了!好坏都不承认!”


众鬼大笑,又拥着他越过忘川河,往轮回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