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家。
自从离开闻春县后,言俏俏已许久没想起这个词了。
她虽住在吉安伯府,可从始至终都知晓自己不过是寄人篱下,从没把那里当作过家。
如今小九忽然说出这个词,倒令她好生怔愣了片刻:“……回家?”
梁九溪捏住她的脸颊,毫不意外地问道:“我备的那份礼单,你没仔细看吧?”
言俏俏抱住他的手,无辜地眨了眨眼。
那礼单太长了,她只草草看了前半截,一心想着好多钱,具体的确实不记得。
梁九溪无奈一笑,揉乱她额边的碎发,让车夫一路驾车到宫城南边的安岳坊附近。
安岳坊位于三条主街的交汇处,说是整座京城最繁华热闹之处也不过分。
能在这儿安家落户或是开店做生意的,几乎都是京中最富最贵的那一批人。
譬如丞相府、赵家老宅,又比如空置的太子府等等,都在安岳坊坐拥一席之地。
这里的酒楼店铺也是出了名的精致昂贵,尽是些寻常人难以承担的高价。
言俏俏馋了许久的桂香蜜汁烧鸡便是安岳坊永金楼的招牌名菜。
其中还有一家文玩铺子,称作敬古阁,时常展览些名家名作,供人赏玩。
有时正好展出的是出自大师之手的木雕摆件,言俏俏便会特地跑去观摩。
总而言之,这地方出了名的寸土寸金,若没点身家底蕴,是难以在这里扎根的。
可马车就停在了安岳坊,梁九溪牵着她下去,眼前便出现一座雕梁画栋的宅院。
朱红色的正门一尘不染,像是才重新修葺翻新过。
宅院内更是别有洞天,布局景致都是一等一的。
翠绿的竹林映衬着嶙峋的假山,不知哪里来的流水声叮叮咚咚,清亮悦耳。
绕过假山,果然便看到一汪清澈的池塘,蓄养着橘红色的鲤鱼群。
而房屋院落就错落有致地排布其中,颇有些闹中取静的意味。
主屋正对的大院子里,还有一棵高大茂盛的老槐树,似经过了数不清的风吹雨水。
言俏俏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
闻春县离京城有千里远,这棵槐树必定不是她与小九家门口的那棵。
可许是细细挑选过了,这棵大致的枝干走向竟与记忆中的相差无几。
这令她想起很久以前,许多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小九总坐在槐树上,眺望北方的故乡。
而她就在树下,观察蹦蹦跳跳的麻雀。
宅院大部分设计都是梁九溪亲自绘制的,他自认了解小青梅的喜好,却也并非百分百的自信。
他从身后抱住发呆的言俏俏,将下巴抵在她发顶,问:“喜欢吗?”
言俏俏看向他,眼底似闪动着无数星光:“喜欢,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吗?”
“对。”梁九溪弯弯唇,肉眼可见的愉悦,低声道,“只有我和你。”
不是新帝,也不是言二小姐。
这是独属于小九和俏俏的家。
…………
在这京城中,八卦消息比秋天的风走得还要快。
没多久,显诚寺菊花禅院的事便彻底传得沸沸扬扬,惹起一番不小的议论。
据说平日一贯行踪神秘的新帝不仅出宫了,还是和那位言二小姐在显诚寺相会,举止十分亲密。
听说,新帝还给她梳头发、戴珠花。
若说原先传闻新帝宠爱,不过是基于蛛丝马迹的推论和猜想,如今则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而且除此之外,吉安伯府一家更是闹出了天大的笑话。
明明是自个儿行贿买官,却还想反过来诬陷自家亲侄女,结果阴差阳错栽赃到了新帝头上!
黑甲兵当场便将这一家黑心的抓捕下狱,抄家审问,只等秋后问斩了。
不过这一环扣一环的,看似巧合,不少人却品出点不一样的味道来。
毕竟新帝和黑甲兵出现得恰到好处不说,吉安伯府刚倒,言二小姐便在安岳坊置办了一处大宅院。
若说新帝不是筹谋已久,特地为喜欢的女子出头,谁信呢?
可见陛下对这位是真真用了心的。
向来冷酷的暴君动了凡情,对方还是个父母双亡的苦命美人,这无疑是坊间百姓最喜闻乐见的情节。
一时之间,言俏俏在京中风头无二,好事的人都巴巴地等着后续。
但奇怪的是,明摆着皇帝对言小姐宠爱,朝堂上下却没有任何人进言。
原先还有人提充盈后宫之事,如今反而都不约而同地装瞎作哑。
“这你就不懂了吧。”茶馆内,嗑着瓜子儿的百姓道,“说到底,这位言小姐出身不够,又没什么名气。”
“朝臣要是进言立后,有赵家嫡女珠玉在前,那肯定不合规矩;说封个妃吧,又怕辱没了言小姐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当然就都不作声了!”
在场的人似乎都被他说服了,连连点头。
那人便又抓了一把瓜子,感慨道:“听说中秋前一日,言小姐要在新宅子办乔迁宴,宴请各路亲朋好友。”
“赵家不表态还好,若是站出来反对,这乔迁宴,还不知有几个人敢去。”
…………
言作德与李氏入狱之后,言俏俏便从吉安伯府搬进了新宅院。
她特地为林妈妈选了一处向阳的安静院子,好让她专心养病。
只是小九买的这处宅院实在是太大了,言俏俏此前没有过这样的经验,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次日,钟七娘便为她带来了一名掌事丫鬟,名叫半春。
她跟在七娘身边学习数年,几乎是被当做亲徒弟一般培养,是陛下早早为言小姐准备的忠仆。
半春如今处理宫人事务尚且能独当一面,何况打理这么一处人际关系简单的宅院。
小九送来的人,言俏俏自然信得过。
而且有这位掌事丫鬟在,她再不必绞尽脑汁去思考家中的大小杂务。
只需要做自个儿喜欢的事,有什么要紧的事务,半春自会来向她汇报并征求意见。
甚至她有什么要求,也大可以向对方提出,几日下来,半春从未对她说过不字。
除半春之外,原先在宫里伺候过言俏俏的梨儿也来这边了,与另一位凉儿同是贴身丫鬟,负责伺候起居。
刘女医也从太医院调了出来,专门为言俏俏调养身子。
再就是小九亲自添置的几队护卫。
言俏俏不大清楚他们是什么来头,只是每回遇见,总觉得四周都冷飕飕的,竟比那些黑甲兵还要唬人。
又过了两日,有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上门了。
与钟七娘一样,季望山也带来了自己的得意徒弟。
不过比起七娘,他的脸色要微妙得多。
他本以为陛下命他们带徒弟是未雨绸缪、以备不时之需,因而是实实在在倾注了心血的。
却没想到只是为了替言俏俏管家。
言俏俏其实有些怵这位季公子,听见下人说他来了,立即拎着裙摆跑到正厅里,拘谨地坐着。
季望山行过礼,瞥见她嘴角没来得及擦干净的糕点屑,习惯性微笑的嘴角抽了抽,终究是没了脾气。
罢了,到底只是个小姑娘。
“这是红月。”初次见到主子,红月跪下行了大礼。
她比言俏俏年长一些,性子也沉稳冷静。
她在季公子手底下学的,无非是些探听情报、传递消息的本事。
对于瞬息万变的京城局势来说,这其实是极其重要的。
许多权贵甚至会特意培养这样的班底,以保证自个儿不至于在漩涡之中贻误先机。
但言俏俏显然是个例外。红月将每天收来的情报整理成册,且只挑最紧要的说与她听。
可言俏俏一向对不感兴趣的事表现得淡淡的,即便努力去集中注意力,也总是不知不觉走了神。
“……尚书倒台,侍郎于大人昨日已升任吏部之首,此外,赵小姐这一批贵女,今早也出宫了……”
红月念着,只觉对面安静得过分。
斗胆抬眼望去,果然见言小姐正捧着脸,双眼半阖昏昏欲睡,不知听进去几个字。
她叹了口气,将册子收起来,换了轻快些的语气:“对了,永金楼今日又推出了一款新口味的烧鸡,是葱香麻辣的。”
言俏俏倏地睁眼,惊喜地问:“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红月淡定道,“而且天气渐凉的缘故,清清坊的牛奶小酥山已经不卖了,但是明日会有牛奶丸子。”
言俏俏眼前一亮,忙凑近了,急急地问:“还有呢,还有呢!”
红月一时哭笑不得,从此倒也摸准了主子的喜好。
对于言俏俏来说,其实这座大宅院最合心意的一点,便是它离皇宫很近。
虽然她并不喜欢森严的皇宫,只是因为小九在那里,所以总想近一些。
而安岳坊的宅院,既兼顾了京城街市的繁荣自由,又方便二人互相走动,实在是很好。
乔迁宴之前,梁九溪亲自来了一趟,带来了言老爷子的那幅画。
当初兄弟分家时,这幅画本是传给了言俏俏的爹爹。
只不过言作德贪婪至极,趁兄嫂外出,变卖了所有的家产,卷款逃至京城,又花重金买下了吉安伯的爵位,就此安家落户。
这幅画,当初便被贿赂给了前吏部尚书。
如今事情了结,梁九溪还给她,也算是物归原主。
和画一起回来的,还有部分她以前拮据时卖掉的木雕。
言俏俏不由愣住。
要知道,那时她是在路边摆了摊卖的,人来人往,她自己都不清楚买主究竟是谁。
小九能找回来这么多,可见用了多少功夫。
梁九溪倒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反而想起什么,问道:“你可曾雕过一只嗅花猛虎?大约只有鸡蛋大小,料子是鸡翅木。”
那只虎,是言俏俏当街卖得最贵的一样,足足卖了一两银子,因而印象颇深。
她点点头,低头去看木盒里失而复得的木雕们,并未看见那只鸡翅木老虎。
梁九溪皱眉道:“倒知道在谁手上,只是她不肯出手。你若是惦念,我再想想办法。”
言俏俏不由惊讶。
她知晓小九强势的性子,尤其他现在是皇帝,又肯出几十倍的高价,没想到都要不回来。
她摇摇头:“没关系的,对方肯定是很喜欢呀,只要好好保存就好啦。”
闻言,梁九溪眸光微深,看不大出情绪,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