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小院连着有几间空置的厢房,最不缺住处。

言俏俏跑进来时,林琅正在收拾下午刚买的东西,闻言看了眼对方怀里被团得乱七八糟的礼单:“哦。”

“等雨停了,我请你吃好吃的东西。”言俏俏脑里闪过好些眼馋的吃食,开心地抿唇。

比如永金楼的桂香蜜汁烧鸡啦,还有清清坊的牛奶小酥山之类。

林琅不置可否,将新买的床单被罩拿出来铺床。

言俏俏本来还想,等手里有余钱,便去做两床新的棉被,免得入了冬不够用。

现在已经不用担心这个了,她明天就去订。

阴沉的雷雨天,外头很快黑透了。

言俏俏沐浴完,换上从宫里带出来的新寝衣,滚进熟悉的被窝里,浑身轻松。

闭了眼,脑里便不由自主浮现出白日的一幕幕。

想起小九亲她时,紧扣在腰后的手掌,宽厚又灼热。

许是昨夜在云机殿睡觉的缘故,寝衣上不知何时沾染了淡淡的雪松冷香。

言俏俏踌躇片刻,而后在一片黑暗中,偷偷地扯起衣摆嗅了嗅。

……是小九的味道。

隔着屏风传来林妈妈的轻咳声。

言俏俏手一颤松开,有种被抓包了的心虚,这才翻了个身,摒弃杂念入睡。

…………

雨声喧闹一整夜,到早上终于停了。

空中厚重的乌云散去些许,透出蒙蒙的亮光。

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都被冲洗出崭新的模样。

不过一夜,昨日新帝重赏吉安伯府二小姐的事很快传扬开来,成了坊间百姓津津乐道的轶闻。

在这富贵如云的京城,吉安伯尚且算不得高门大户,更何况府上名不见经传的二小姐。

在此之前,众人甚至不曾听过这位的名字,更别说见过。

打听到最后,才知对方是第一批入宫的贵女,听说在宫中便颇受帝宠!

一时之间,上门拜访的人几乎踏破了吉安伯府的门槛。

平日与李氏与言丹交好的那些人自不必说,除此之外,竟还有不少从前根本见不着的高门夫人。

可一想到她们全是为打探那便宜侄女来的,李氏便全然高兴不起来。

忙碌到最后,她直接装病闭门谢客。

言俏俏竟在宫中就受到新帝宠爱!她怎的一点都不透露!

想起自己从前对待这侄女的态度,李氏端起茶水的手都在颤抖,惶惶不可终日。

好不容易熬到夫君言作德下朝,自是猛地冲上去,将这些事一通说与他听。

她急道:“这可如何是好!你那侄女向来与我不亲近,倘若哪天真得了势,我哪还有好日子过!”

言作德脸色却比她还难看,整个人脚步打飘,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双腿仍在颤抖。

他心中烦躁,一把推开妻子,没好气道:“那谁叫你平时总是苛待她!她好歹是我言家血脉,你这个叔母当真是不称职!!”

李氏被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怒道:“言作德!你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言作德气得直拍桌子:“人家都说贤内助!贤内助!你倒好,天天给我惹祸!你知不知道,单大人死了!!黑甲兵抄了他的家,马上就要查到我头上了!!”

本还气恼的李氏忽然泄了气,手脚并用爬起来,难以置信道:“单大人?当年卖你爵位的单大人!?”

买卖官爵虽是以左丞周老大人为首,但自不可能每桩生意都经他的手。

吏部尚书单阳便是底下的分支,言作德的吉安伯爵位就是找他买的。

谁知今日早朝,单阳被新帝下令当堂处死,还特地提起单阳家中收受的贿赂足足堆满了两个库房!

而其中正有当年他贿赂的一幅名画!

言作德焦头烂额地道:“我真是奇了怪了,搜出来那么多奇珍异宝,那幅画也不算打眼,怎么早朝的时候,陛下就偏偏提了一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官府如今已配合黑甲兵开始搜查了,他还不知能躲过几日!

李氏掐得手心疼痛,才勉强冷静安慰:“这么慌做什么……你老爹与哥嫂都死了,只要你我咬紧牙关,就没人知道这画是言老爷子传给你的。”

言作德仰头灌了半壶凉茶,忽地目露凶狠:“不,俏俏肯定见过,毕竟是她祖父最喜欢的画。”

且他们叔侄生分,恐怕不会替他保守秘密。

想到言俏俏,李氏眼底亦是流露出怨毒之色:“你这个侄女,心思从来不向着自家人,我看是养不熟的,还不如……”

“你是想……?”言作德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他对这个侄女确实没什么感情,若能保全言家,倒没什么不行。

李氏却是摇摇头:“陛下赏赐,她如今正在风头上,我哪有那个本事悄无声息地杀了她。”

她转而冷笑一声,阴测测道:“我要让她被陛下厌弃,沦为笑柄!”

…………

又过了两日,连绵的急雨总算彻底停了。

温和的日光穿破云层,洒落在潮湿安静的小院中。

雨棚上的茅草吹落了些许,总体上却没什么损坏,可见那日的修补是有必要的。

言俏俏将院子简单收拾整齐,便去淘米煮粥,言鹃就是这时候来的。

她仍一身素衣,手里捏着串檀木佛珠,身上有股淡淡的檀香。

言俏俏将兑好清水的米倒入锅中,又放入几颗红枣、几块地瓜。

她眨巴着乌黑的眼睛:“鹃姐姐,你吃饭了吗?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

言鹃温和地笑道:“不了,我一会儿就要回显诚寺去,走之前来看看,顺便把这个给你。”

一年百六十五日,她大约有百日都在寺庙中斋戒礼佛,每次回府都不会停留太久。

言俏俏便没有挽留,接过她递来的东西,好奇地看了看。

是一块巴掌大的长条形的竹制佛牌,整体显得有些陈旧,用红绳穿着,表面上却什么花纹都没有。

言鹃温声解释道:“这是我向主持求来的佛牌,据说只要将心中所求写在上面,再亲手挂到灵树高处,便都能实现。”

虽说神佛之言只是一种寄托,但总归是个好念想。

言俏俏郑重地收下,又问:“灵树是不是显诚寺的那棵大树?”

“嗯,八月初八寺中有场大法事,届时人人都能去灵树送佛牌,你若是有时间,也可以来玩。”

言鹃想起什么,又赶紧道:“不过言丹也问我要了佛牌,你若是不想碰到她,不去也行,随你。”

初八便是明日了,言俏俏摸了摸手中的佛牌。

她是做木雕的,自然知晓竹片要到这般泛旧的模样少说也得保存两年。

据说佛牌在佛前供奉时间越久,便越灵验。

鹃姐姐给她求来的这块,想也不是随随便便能得到的。

言俏俏向来能体谅别人的心意,立即道:“鹃姐姐,初八的时候我去找你玩呀!”

言鹃一愣,笑着点头。

她还要赶早去寺里,便没有多留。

不多时,锅里的红枣地瓜粥渐渐飘出香气,传来咕噜咕噜的沸腾声。

林琅出去买菜还没有回来,言俏俏先盛了一碗粥进屋。

吉祥医馆的大夫连续几日过来替林妈妈扎针,配合药方,如今明显好了很多,脸上都隐隐泛起红光。

只是不知为何,身子分明一天比一天好转,林妈妈的神色却总是忧心忡忡。

林妈妈捏着汤匙,喝了两口热腾腾的粥,终是忍不住问:“小姐,方才……是九郎君来了吗?”

“是鹃姐姐。”言俏俏奇怪地道,“怎么突然问起小九呀?”

这几日小姐手头阔绰许多,她不说,林妈妈也知道应该是九郎君接济了一些。

可那日分明说会将小姐接出去,却至今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连这院子也不来了。

林妈妈难免有些失望,眼神暗淡地道:“小姐,老奴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

“老奴瞧着九郎君的衣着气度,怕是已今非昔比了吧?”林妈妈喃喃道。

她说的倒也没错,言俏俏便没有反驳。

加上她本就想将小九的事告诉林妈妈,此时便委婉地道:“小九当了大官呢,很大很大。”

林妈妈并不意外,心中反而更凄凉,苦笑道:“他如今飞黄腾达,心里就算有小姐您,可还会如从前那般一心一意?富贵迷人眼呐。”

若是老爷夫人还在,她自不必操这个心。

可小姐如今没有任何依仗,九郎君越风光,便越不可能娶小姐做正妻。

就算做正妻,也难保不会有其他妾室。

言俏俏听着她的话觉得有些耳熟,仔细一回忆,才想起那句“富贵迷人眼”曾在话本里看见。

话本的女主人公便是听信了一位公子的甜言蜜语,拿出所有的钱财,作为对方参加科举的盘缠。

她则在家乡苦苦等候,坚信公子高中之后会回来娶自己过门。

但等来的却只有公子退回的定亲信物和一封决绝书。

这个话本,是当初小九找来给她看的,并表示男人最会花言巧语,绝不可信。

言俏俏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小九会像那位公子似的抛弃自己。

她为难地捏着手指头,也不知怎么说服林妈妈了,只能干巴巴道:“小九对我很好的。”

林妈妈知道她家小姐是最单纯温善的性子,因而才慎之又慎。

她往前探出身子,狠心问道:“那小姐可曾想过,九郎君就算娶了您,还会娶其他女子?”

言俏俏睁大眼睛,转而摇摇头,坚定地道:“不会的,小九娶我一个媳妇就够了。”

她就只想要小九做夫君,从来没想过其他人的。

林妈妈不忍再说下去,又怕现在不说,小姐日后因此吃苦头,心中挣扎,端着药的双手都在颤抖。

言俏俏站在床边,润泽漂亮的杏眼望着她,却遮掩不住眼底浅浅的迟疑。

林妈妈终究闭了嘴,勉强笑道:“……是老奴多虑了,九郎君还说,过些日子便接小姐离开呢。”

言俏俏这才松了口气,用力地点头,而后快步出去。

林琅还没回来,她一个人吃了早饭,又将剩下的粥温在锅里。

左右没有别的事,便将金丝楠木盒搬出来。

“蝶与花”前两日便完工了,言俏俏摸着自个儿亲手制作的木雕,指腹抚过一行小字——

“小九是笨蛋。”

想到那日情形,她不由抿唇笑了笑,而后手指下挪,摸到另一面的几个小字。

是小九那天想要她刻的“喜欢小九”。

兴许是宫里太忙,实在走不开,梁九溪这几日都没有过来小院。

言俏俏中途去了一次,却恰巧他不在云机殿,她等了一阵,没等到人便只能回来了。

分明只有天没见,她却觉得似乎过了很久。

半晌,言俏俏回过神,将“蝶与花”放下,转而拿出刻刀,打算将白鹿的大致形态雕琢出来。

可每刻几刀,便有些走神,竟是无法集中注意力。

她忍不住一次次向放着茅草堆的围墙看去。

那日小九送了她很多东西,耳房都堆满了,她当时确实是开心的,还买了好吃的。

可当那阵满足渐渐褪去,言俏俏却还是觉得自己更想见到小九本人一点。

……好想小九啊。

她垂眼,怔怔地盯着叶片打着旋落在装满水的木盆里。

忽然,围墙处传来一阵动静。

她惊醒一般转头,手中刻刀偏转,锋利的刃口擦过手指,留下一道细小的伤口。

林琅翻进院中,对上她期待的眼神,不免有些古怪:“?”

言俏俏眼里的亮光消退,按住微微刺痛的伤处,讷讷道:“……林琅,你回来啦,粥在锅里热着呢。”

林琅放下刚买的肉和菜,边喝粥,边睨向她握着木雕的手,随口问道:“手怎么了?”

“不小心划了一下……”伤口不深,很快便不再流血,言俏俏从水盆里掬水洗干净血渍。

她拿帕子擦着水,忍不住问:“林琅,做皇帝是不是很忙呀?”

“我又没做过,我怎么知道。”

她说的也有道理,言俏俏只得叹了口气,心思都写在脸上。

林琅哪里看不出她在想什么,顿了顿道:“第二批贵女入宫已经有两天了吧。”

“嗯。”

言俏俏记得,第二批贵女入宫那日街上被凑热闹的百姓堵得水泄不通。

只因其中有赵家那位嫡女,赵雀怡。

赵家祖宗乃是南梁开国功臣之一,且是出了名的忠孝礼仪之家,族中更是人才辈出。

曾出过八位丞相、六位皇后,其余肱股之臣数不胜数,是南梁当之无愧的第一世家。

郑氏逆贼篡位后,几大世家要么俯首称臣,要么立场含糊,唯有赵家秉持数百年风骨,誓死不向逆贼效忠。

此举惹得郑修义勃然大怒,朝堂内外发了狠地打压,硬生生将这第一世家打得支离破碎、枝叶凋零。

也幸亏赵家根基足够深厚,才熬过了这二十年的苦日子。

如今新帝登基,总算是拨云见日了。

因而新帝再如何暴戾,面对如此忠义家族,都不可能有丝毫怠慢。

赵家如今只剩个子孙,赵雀怡便是那唯一的嫡女。

同是奉诏入宫,她一个人出行的排场比其余所有人加起来都大。

更何况,即便曾家道中落,她也一直是满京城有名的美人。

她入宫,百姓争相围观,倒是很正常。

言俏俏那日上街买桂香蜜汁烧鸡吃,被挤在人群之中逃脱不得,正好瞥见了那位赵大小姐的容颜。

与京中流行的纤弱清雅不同,赵小姐生得极为美艳浓郁,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与众不同的风情。

言俏俏向来喜爱美丽的人或事物,当场惊艳了好一会儿,可见赵小姐是十分招人喜欢的。

林琅思索道:“你前天入宫,没碰到赵雀怡吧?”

“没有啊。”言俏俏摇头,她径直去的云机殿,那时殿中什么人都没有,小九也不知去向,“你认识她吗?”

“见过。”林琅简洁道,随即翻了个白眼,似乎与对方很不对付。

可言俏俏知道,林琅平日里待人接物总是冷冷淡淡的,这般表现,反而说明与对方关系不一般。

她心里叹了口气,捧着脸有一搭没一搭地想——

大家都喜欢赵小姐,小九会不会也喜欢?

“二小姐!”

高门房在门口喊她,他按新的药方抓了药来,送到了院门口不说,还贴心地生了火,把药罐子架上。

临走时,又热情地问:“二小姐,不是说有东西让小的送吗?”

言俏俏是打算把“蝶与花”送到宫里去的,因而才让高门房今日过来。

她犹豫片刻,还是将木雕用盒子装好,交给他。

可听说是要送到宫里,高门房不由傻了眼。

毕竟他赶车跑得再快,也不可能进得了宫门啊!

言俏俏也没有过经验,纠结地蹙着眉,迟疑道:“你就送到门口,问问守门的人能不能帮忙递进去。”

她顿了顿,小声道:“若不行就算了,反正只是一个木雕而已。”

高门房挠挠头,依旧爽快地答应下来,揣着东西便跑了。

到了下午,高门房来汇报,说守门的人收下了木雕,就是不知能不能准确地送到陛下手里。

言俏俏忽然有些后悔,担心东西中途弄丢了。

她是心里很少藏事的人,可一旦有了什么念头,便总是反复地想起。

一直到入夜,躺在床上,她却仍翻来覆去睡不着,便点了支蜡烛起身。

隔着屏风,光晕模糊。

林妈妈病好一些后,便不肯再睡她的屋子,收拾了一间厢房住下。

若是从前,李氏肯定会对下人睡厢房极为不满。

但自从于夫人来过之后,她竟再也没有过一句指责,任由言俏俏过自己的日子,安静得过分。

言俏俏在屋子里转了转,把那话本找出来,就着烛光一页页地看过去。

话本中的公子对女主人公极尽温柔,每一句话都好似蜜糖一般。

——“莺儿好聪明。”

——“莺儿,我只喜欢你一个。”

——“莺儿,你只能嫁给我。”

寻常情话,此刻却令言俏俏有些心惊胆战。

这公子说的甜言蜜语,小九竟都说过差不多的!

她翻了一大半,再往后便是这公子进士及第、变心退亲的情节。

言俏俏不敢看下去,一把将话本推开,躲进了被窝里。

迷迷糊糊之中,她似乎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嫁给了小九,可才没多久,他便又娶了赵小姐、李小姐、刘小姐等等数不清的美人。

小九再也没有时间陪她。

也不知是谁欺负她,将她的肚子踹得好疼,可是小九一点也不在意,只是冷冷地看她一眼 便拥着美人走开了。

言俏俏猛然惊醒 吓出一身冷汗 只觉腰腹上一片酸疼冰冷。

她摸了摸 才知是月事来了。

她一直有这个毛病 每次月事都会疼两天 有时严重些 走路都直不起腰。

陆续吃药调理过 但效果都不大明显。

加上那药很苦 言俏俏便不愿意喝了。

难怪她这两日情绪总是起起伏伏的原来是月事的缘故。

 

她起身换了裤子和月事带 折腾片刻 才重新躺到床上。

明日八月初八 一早便要去鹃姐姐礼佛的显诚寺。

那寺庙在京城郊外 香火不算鼎盛。

但据说灵树最是灵验 在京中极有名气 只不过每月只初一对外开放。

明日破例能去灵树挂佛牌 想来慕名而去的人不在少数。

言俏俏已拜托高门房替她准备马车 卯时就要出发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 想要快些入睡。

可分明已十分疲倦 身上的酸疼却令人久久不能放松。

言俏俏只能侧身蜷起 用手掌捂着肚子 好叫腰腹上暖和松弛一些。

新换的寝衣上不再有熟悉的雪松香气。

许久 言俏俏在黑暗中安静地睁开眼 心里不知怎么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