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天空中再次下起瓢泼大雨,雨水将屋顶的瓦片冲洗得锃亮,又沿着屋檐落下,水流如注。
已是酉时,小院中飘出阵阵饭菜香。
林妈妈下午喝了粥,又服了药,已早早歇下了,便只有言俏俏与林琅两个人吃晚饭。
一荤一素一汤,并两碗白米饭摆在桌上,言俏俏坐在桌边,眼巴巴地等着。
林琅夹起一片醋溜土豆,尝了口咸淡,道:“吃吧。”
言俏俏这才迫不及待地端起碗,先吃了一块香喷喷的酱烧排骨。
排骨裹了鸡蛋液炸过,外皮香酥,内里却汁水丰沛,再蘸上些许酱汁,美味至极。
言俏俏啃了两块,由衷道:“林琅,你做的好好吃呀!!”
林琅很少给别人做饭,若非实在吃不下去糊味青菜,她断不会自己动手。
瞥了眼对方满足开心的样子,她心里倒生出些许熨帖。
外头风雨飘摇,这一方小桌却格外温馨安宁。
只是吃到一半,院子里隐约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
“二小姐!二小姐开门呐!!”
言俏俏咀嚼的动作停了一停,腮帮子鼓鼓的,侧耳去听,又似乎只是雨声。
她便继续认真地嚼着排骨肉。
“二小姐!!二小姐!!!”
言俏俏咽下排骨,蹙眉。
林琅无语道:“有人叫你。”
言俏俏这才跑出去看,却见是李氏身边的婆子,不由纳闷:“有什么事吗?”
蔡婆子在门口等了许久,伞都叫大风吹翻了,暴雨劈头盖脸淋下来,宛如一只落汤鸡。
她带了几分怨气,大声道:“二小姐!夫人让你赶紧去前面!!”
言俏俏见她实在被雨水淋得凄惨,也听不太清她在说什么,便撑着伞去把院门打开。
蔡婆子窜到屋檐底下,边拧着衣裳里的水,道:“二小姐快跟我走吧!耽误了事可了不得!”
得知是要自己去正厅吃饭,言俏俏有些莫名其妙。
要知道,李氏一向嫌弃她粗鲁,从不让她见客的,何况事关言丹的亲事。
她摇摇头,委婉道:“替我谢谢叔母,但我已经吃过了呀,就不去了。”
蔡婆子一听,哪想到平常软弱的人竟在这个节骨眼上拒绝,顿时着急上火。
“二小姐!于夫人来了指名要见您!您不去哪行啊!”
今日本应是三小姐与于公子相看的宴席,三小姐更是从几日前便开始温习礼仪姿态,新衣裳做了十几套,只等着在于夫人跟前留个好印象。
哪知今日于夫人一过来,便开门见山说要见府上的二小姐!
连蔡婆子都傻了眼,更别说夫人和三小姐,当场便变了脸色,险些失态。
也是因为如此,蔡婆子才匆匆来请人。
闻言,言俏俏一愣。
原来是于夫人想见她呀。
可林琅特意下厨,做了那么好吃的饭菜,这才吃了一半,她是不可能丢下林琅,自个儿去前面的。
言俏俏想了想道:“那请你转告于夫人,就说我过几日再去拜访她。”
事关言丹的婚事,蔡婆子一听自然是不愿意的,直接伸手去拉扯,急道,“哎呀,快走吧!夫人那边等着呢!”
言俏俏皱眉躲开,蔡婆子却不依不饶,两步冲上前。
听见动静的林琅正好从屋里出来,抬手挡了一下。
蔡婆子抓错了人,手上没轻没重的,尖利的指甲在林琅手背上挠出一道红痕。
林琅厌恶皱眉,提腿将人一脚踹进雨里。
蔡婆子大声惊叫,直滚进院角积水之中,哎哟哎哟地叫苦连天。
言俏俏忙过来捧起林琅的手,见到上面的红痕,顿时抿紧了唇,显得有些生气。
林琅习武,倒并不在意这一点轻微的伤,只是冷眼看着雨里挣扎爬起的婆子。
蔡婆子有任务在身,也不敢硬碰硬,苦口婆心道:“二小姐,丹娘是您妹妹!为了她的终身大事,您就快去吧!”
言俏俏却气鼓鼓道:“你把林琅弄伤了,我才不会跟你去!”
说完,她便直接推着林琅进屋,毫不留情地将门关上。
蔡婆子气得直跺脚,又拿她没办法,只能揉着摔疼的腰,一瘸一拐地回了正厅。
正厅内。
李氏话题找了一个又一个,早已如坐针毡,忙朝门口看,却只见鼻青脸肿的婆子一人。
言俏俏竟敢不来!真是长本事了!
李氏内心震怒,但却不敢当场表现出来,没好气道:“俏俏这孩子平日不懂礼数就算了,怎么今日还如此任性,连您的面子都不给。于夫人,不如我们先开席?”
徐玥又不是傻子,当即明白这是没能把言俏俏请来,顿时失了兴趣。
虽是替别人来的,但其实她自己也许久不见俏俏,一直等着机会来探望呢。她还熬了一盒百花糖,谁知白跑一趟。
如今想见的人见不到,对着心思不纯的言家母女,她哪里提得起劲。
徐玥放下筷子:“她不肯来,那我去见她就是,劳烦言夫人带路。”
李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震惊得双目圆瞪。
言俏俏耍脾气不来,于夫人不仅不生气,还要亲自屈尊去见她?
这是什么道理!?
李氏为的是女儿亲事,自然不愿意被言俏俏抢去风头,忙伸手挽留。
徐玥却一刻都不愿多待似的,摆摆手,径直起身往外走。
言丹本以为自己是今晚的主角,谁知直接被忽略了个彻底,死死绞着手里的帕子,委屈地道:“娘……”
于夫人这一走,她的亲事可就没着落了!
李氏急忙追上去,赔笑道:“于夫人,这、这……难得来一回,还是先坐下来吃点东西吧,等外面雨小些也不迟呀。”
徐玥倒也确实停了停,却冷不丁道:“言夫人,念在你们对望叶多有照顾,我便直接告诉你吧。”
她语气严肃,李氏顿时心惊胆战的,还不知自己哪里做得不妥,竟惹对方不快,勉强笑道:“请夫人指教。”
徐玥意味深长道:“我这次过来,其实是奉了陛下的旨意。”
李氏当场傻了眼,话都说不利索了:“陛、陛下?陛下??”
言丹震惊地捏紧了帕子,随即也拎着裙摆快步过来,激动道:“陛下?于夫人,是陛下让您来我家?”
若说于望叶是她撞大运攀上的高枝,那新帝便是她根本不敢肖想的天宫银桂。
但新帝正值壮年,又后宫空悬,谁不想做荣华富贵的娘娘?
徐玥敏锐地瞥她一眼,似能看穿她心中想法。
言丹连忙低头,一阵胆颤心虚。
李氏却没那么乐观,联想到对方要见言俏俏的行径,忽有种不祥的预感。
眼看徐玥撑着伞走远,她彻底乱了阵脚,只能拉着女儿慌忙跟上去。
言丹穿了一身新做的浅粉色缠枝纹蜀锦襦裙,头戴八宝桃花步摇,又细细绘了娇嫩的妆面,连指甲上都涂着浅红的丹蔻,精致绝伦。
可如此冒雨前行,肆虐的风雨很快便吹乱了她的头发。
平日觉得那地方越远越省事,如今却恨不能插翅膀飞过去。
一行人到达言俏俏的偏僻小院时,言丹裙摆上沾了泥水,连妆面都被雨水化开些许。而听见动静的言俏俏出门来,娉娉袅袅地站在屋檐下,一袭荔枝红织金襦裙,发间门珠花点点,似银河错落。
柳眉杏眼、雪肤花貌,满院风雨竟都压不住女子出水芙蓉似的娇美。
徐玥面上露出喜色:“俏俏。”
言俏俏惊讶,快步来开门:“徐姐姐,下着雨你怎么来啦?”
美人渐渐走近,于望叶愣住了,目光穿过雨幕落在对方身上。
言丹咬紧牙关,终是忍受不住被这般忽视、轻慢,委屈地开口:“望叶哥哥……”
于望叶这才转头看她,只见对方蹙眉咬唇,眼底挤出几点泪光,显得楚楚可怜。
他心一软,忙替她拭泪。
他倒也理解丹儿为何难过,毕竟母亲实在是不近人情。
徐玥冷淡地撇下儿子,只是牵着言俏俏回屋檐下避雨。
可兴许是于望叶的举动给了言丹底气,竟出声喊道:“于夫人。”
等徐玥斜睨过来,她眼里直接滚下两行泪,可怜道:“于夫人,您是望叶哥哥的母亲,丹儿对您多有尊敬。”
“可不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为何您宁肯与堂姐亲近,也不愿多看丹儿一眼。”
徐玥斜她一眼,淡声道:“我可不记得望叶有个妹妹。”
言丹脸色一白,又不敢顶嘴,纤薄的身子轻颤,散乱的发丝为其多添两分娇弱。
于望叶忙打圆场道:“母亲,我与丹儿熟稔,是我让她这么叫的,您要怪就怪我吧。”
言丹心中一喜,面上却不表现出来,只是故作虚弱地歪了歪身子。
于望叶果然立即将她抱住,心疼不已,憋了许久的话脱口而出:“母亲,丹儿是真心待我,我也非她不娶,您为何要刻意冷落她?”
“刻意冷落?”徐玥反问。
于望叶到底是不敢冲撞她,可迎着言丹依赖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道:“我看到您亲手熬了百花糖,原以为是送给丹儿的。”
徐玥面色冷冷:“她也配?”
言丹浑身发抖,扑进于望叶怀中哭泣。
于望叶急得大喊:“母亲!”
场面一时陷入僵持,四周人大气都不敢出,唯有风雨不停。
旁观许久的言俏俏纠结地蹙着眉,终于忍不住心中困惑。
她揪住徐玥的袖口,拿手遮挡着嘴巴,小声地偷偷问:“徐姐姐,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呀?”
算起来徐姐姐今年最多三十一,可这位公子看起来也太大啦!
若是她十几岁就生了孩子,言俏俏不可能不知道的。
言俏俏以为自个儿问得悄无声息,乌黑的大眼睛慢吞吞转了一圈,却发觉个个都盯着她看。
竟是所有人都听见了。
徐玥淡淡道:“望叶非我亲生,他父亲战死,我便收养了他。”
于望叶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当场脸色苍白。
不是于夫人亲生的??言丹猛地从他怀里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眼神闪躲的少年。
徐玥笑了笑:“倘若真是郎情妾意,我自当成全。”
于望叶赶紧握住心上人的手,急切道:“丹儿,我对你的心是真的……”
言丹一心只想攀高枝,已是五雷轰顶,哪还有心思陪他周旋,奋力挣脱。
徐玥走到屋檐下,拿出一卷长长的礼单,展开来足有一人高。
“传陛下口谕——”
李氏一惊,顾不上多问,拉着女儿扑通跪进满地雨水之中,诚惶诚恐。
“吉安伯府二小姐聪慧过人,特赏黄金百两、赤金缀玉十六翅宝冠一顶、八珍兽角镂空小铜炉一座、金顶梅纹玉如意一对……”
礼单念了足足一刻钟,其中不乏贵重至极的珍宝古玩。
一箱箱盖着防水油纸的赏赐被宫人流水似的送进来,本就不大的院落几乎被塞得满满当当。
李氏几人跪着,瞪大的眼里几乎放出光来。
这、这全是给言俏俏的!?
言丹酸红了眼,不死心地问:“于夫人,这么多真是赏给堂姐一个人的?为什么?”
徐玥道:“我以为口谕中说得很清楚了。”
言丹咬牙,因为言俏俏聪慧过人??这算什么理由!
言俏俏自个儿都皱了鼻子,有些心虚地捏着手指头。
小九怎么不找个好一些的理由呀。
徐玥扫视全场,沉声道:“所有赏赐皆已记录归档,若有丝毫损失,言夫人可明白后果?”
圣上赏赐,哪怕丢了一件,那都是天大的罪过。
而李氏作为主母,自然难逃其咎。
她再眼红贪婪,此刻也只能喏喏俯首,一点觊觎之心都不敢表露。
言俏俏接过礼单,望着上头笔锋凌厉的字,便知是小九亲手写的。
雨势渐小,院中众人心思各异,却都不得不随着徐玥一同离开。
等人都走了,言俏俏才抱着礼单快乐地跑进林琅住的屋子,荔枝红的裙摆随着动作飞旋。
“林琅!我有好多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