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卫柳仍记得初次见言俏俏时的情景,是受言霖邀请到府上做客。

他爹是国子监少监,虽非高官,但在一众求学的学子之中还算有名望。

吉安伯想将儿子言霖送进国子监,言霖为此没少向他示好。

本以为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人情往来,没想到遇见了刚来京城投奔叔父的言俏俏。

许是双亲离世不久、还在孝期的缘故,少女望去好似一枝随风飘摇的海棠。

颜色娇丽,神韵却脆弱,惹人怜惜。

卫柳一时惊为天人、暗自倾心。

只不过他还在念书,又未及冠,不好擅自上门。

加上言俏俏又是文静温顺的性子,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这两年他只能借着与言霖的来往,时不时到言府走动。

言霖知晓他的心思之后,倒是很乐意撮合的模样。

想必只要请媒人上门提亲,言家一定会同意。

因而在卫柳看来,言俏俏嫁给他不过是时间门早晚的问题。

此时看着并肩走出面馆的二人,他终归是不甘心,带着小厮跟上去。

穿过湿漉漉的街道,便是一家不大的点心铺子。

余光发现卫柳还没走,且就在自个儿身后,言俏俏有些惊讶。

她转头,迟疑道:“卫公子,你也想吃点心吗?”

卫柳愣了下。

诚然,他并不缺几块点心,但此时意义显然不同。

他忍不住瞥向正在挑点心的男子,欣喜笑道:“自然是想吃的。”

闻言,梁九溪顿住,冷淡的眼角微微抬起。

虽不是冲着自己,但热情推荐自家招牌的掌柜却倏地噤了声。

言俏俏恍然道:“那我是不是挡着你了,不好意思呀。”

她连忙挪开一个位置,好让卫柳能看见里头摆放的各类点心。

卫柳的笑僵在脸上,才知自己会错了意。

他张了下嘴,话却说不出口。

总不能直白地要人家姑娘请他吃东西,这种窝囊事也只有某些人做得出来。

言俏俏让了路,却见对方又站在原地不动弹,不免有些疑惑。

“俏俏,好了。”梁九溪唤她。

言俏俏没再注意卫柳,给掌柜付了钱,便好奇地去看竹马手里的油纸包:“你买了什么呀?”

雨停了好一会儿,气温也随之降低,多出几分初秋的凉爽之意。

不必撑伞,梁九溪空出的手牵住她往回走:“买了红豆酥和……”

身后,卫柳却再次追上来,从小厮手里接过两包点心:“俏俏,这个你拿去吃吧。”

梁九溪心中烦躁,脸色越发冷冽,牵着小青梅的手缓缓收紧。

言俏俏有所察觉,婉拒道:“卫公子,谢谢你的好意,但是真的不用破费了。”

“不破费不破费。”卫柳笑道,“这也没几个钱,我平日里随便吃顿饭都不止这个价,你不必和我客气的。”

言俏俏知道他家世好,但也不想平白无故占人家便宜。

她摆摆手,想拉着小九离开,却没拉动,不由一怔。

“那……我送你回家吧。”卫柳浑然不觉,还在继续说着,“我正好也要去给言霖送东西……”

他快步跟上,可才迈出一步,旁边的男人便挡了过来。

对方比他要高大半个头,远远看着不觉得有什么。

可此时离得近了,那双冷淡的凤眼微垂,卫柳忽然感到一股沉凝的压迫感。

还未反应过来,衣襟便冷不丁被人攥住,突如其来的窒息感令他面色涨红。

梁九溪眉眼间门显露出几分厌烦:“她拒绝你了,听不懂吗?”

小厮大吃一惊,猛地冲上来解救自家主子。

言俏俏并未看清楚男人的动作,只见玄色衣袍翻飞,眨眼之间门,那小厮便被踩倒在地,嘶嘶地抽气。

卫柳狼狈地踮起脚,才堪堪缓解窒息感,恼怒道:“君、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放开我!”

梁九溪嗤笑一声,似在嘲弄他的天真:“我本就不是什么君子。”

卫柳还想嘴硬,却忽然感觉对方手指之间门出现一枚冰冷之物。

锋利刃口抵着他脖颈,稍稍用力,便传来一道锐利的痛感。

他不过是个还在念书的公子哥,没经过事,脸色瞬间门变得苍白,双腿难以控制地发软。

梁九溪背影高大,足以挡住言俏俏打量的视线。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男人眼角眉梢戾气毕现,压低了声音冷道:“她是我的,别再来纠缠。”

虽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却带着难以忽视的警告意味。

卫柳惊恐地望向他,颤抖着慌忙点头。

从小习武的缘故,小九板起脸来唬人很有一套,以前在闻春县也这般吓退过尾随她的小混混。

但卫柳总归不是什么坏人,又是官宦之家的公子,言俏俏不想惹麻烦,上前偷偷拉了拉竹马的衣摆。

梁九溪这才松手,冷眼看着卫柳摔倒在地。

而后转身,目不斜视地牵着她离开。

他腿长,因而步子大些,言俏俏一时顾不上别的,只能闷头追赶。

长街上的风带着湿意,吹起女子飘逸的裙摆,引得零星几个行人侧目。

好在没多久梁九溪便冷静下来,放慢了脚步,偏头看向小青梅。

女子玉白的面容晕染了浅薄的红,樱唇微张,正轻轻地喘息。

男人眸光晦暗,随即叹了口气。

他定力极佳,尚且每回都心动不已,何况卫柳之辈。

这一枝又一枝的烂桃花,只怕是前仆后继、无穷无尽,令人烦躁。

回到小院时,林琅还没有回来,反倒是高门房在门口探头探脑。

他受言俏俏的嘱托,到医馆请了大夫来,替林妈妈问诊。

言俏俏正要去开门,又想起小九身份特殊,便看向竹马,眨着眼体贴地问:“小九,你要先躲起来吗?”

“……”梁九溪放点心的动作一顿,靠在廊柱边好笑地反问,“我不能见人?”

“唔……那倒不是。”言俏俏纠结地蹙眉,但见他自个儿都不在意,想来没事,便快步去开门。

高门房领着大夫走进小院,一眼便看到屋檐下的陌生男人,不由愣住。

但他自然不会多问,只是介绍道:“二小姐,这是吉祥医馆的孙大夫。”

孙大夫头发半白,行医也有三四十年,资历颇深,平日是在医馆坐诊。

高门房能将他请来,可见对言俏俏的吩咐很上心,也下了功夫。

言俏俏倒不清楚这里面的名堂,只赶紧带人进屋。

吃了午饭,林妈妈便一直昏昏沉沉睡着,这会儿才被她叫醒。

其实林妈妈的病不算急症,只是最初得病时没能及时诊治,一拖再拖,将身子骨拖坏了。

想要痊愈不大容易,但恢复正常并不算难事。

只是需得用药好生调养静休,时日一久,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孙大夫诊出来的结果大差不差,又额外扎了几针,林妈妈瘦黄的脸上难得多了一分精气神。

言俏俏的心安定了些。

林妈妈从小陪伴她长大,感情深厚,于她来说与姨母差不多。

付了出诊的费用,言俏俏的银子便所剩无几了,又取了大头交给高门房,请他帮忙抓药。

高门房却摆摆手:“二小姐,您客气了,当初若非您的木雕麻雀,小的家里早乱了套,感激还来不及,怎能要您的钱!”

他腿脚利索,抓起药方便跑出去。

言俏俏原地呆愣片刻,后知后觉想起云机殿桌案之上,那并排站在花枝上的三只木头麻雀。

一只是入京之前送给小九的信物,另外两只则是送给门房的谢礼。

所以那时官府贴告示,说宫中高价收购木雕麻雀,是要献给小九?

察觉她打量的目光,梁九溪微微扬眉。

结合那门房的话,不难猜出那麻雀是如何辗转到了他手里。

不枉他提拔崔适做大内总管,这些事他倒是做得十分合乎心意。

梁九溪拆开桌上的油纸包,买的点心都是当天现做的,仍有余温。

言俏俏凑过来,好奇地问:“可收上去的麻雀应该很多吧,你怎么知道那两个是我做的呀?”

梁九溪拿碟子装了几块点心,道:“你做的最好。”

言俏俏不知他是不是在哄自己,但听了仍然开心,伸手捏起一块红豆糕,浓郁的甜香好似蜜糖一般。

说是请小九吃点心,可实际上对方挑的红豆糕和八宝酥都是她爱吃的。

言俏俏抬手,将红豆糕递到他唇边,袖口滑落,露出雪白纤细的手腕。

梁九溪原本就不大吃这些,只在她递过来时咬了一口,眼神却盯着她空荡荡的手腕,问:“不是有条红手绳吗,从前你很喜欢戴着的。”

那条手绳是她娘亲手编织的,言俏俏一直当作至宝。

不过戴久了难免有磨损,她便取下来了。

她没有说话,低头咬着红豆糕。

梁九溪便摸了下小青梅的头,叮嘱道:“我拿些给林妈妈,你别吃多了,免得胀肚子。”

言俏俏乖乖点头,一边吃东西,一边看向小院中阴沉的天色。

乌云涌动,正酝酿着下一场暴雨。

…………

林妈妈扎了针,精神好些,此刻还能保持清醒。

言俏俏本想扶她到外面透透气,只可惜今日阴雨连绵,不大合适。

听见有人进屋,她慢吞吞转头,发现竟是许久不见的九郎君。

方才许多人在场,她不好说话,如今想说什么,又沉默了。

梁九溪将装着点心的碟子放在床头的小桌,而后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

片刻,眼角扫过不远处的另一张床榻,不冷不淡地问:“俏俏也睡在这屋里么?”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林妈妈难免有几分汗颜,低声道:“是,都是小姐善心,。”

且不论主仆之分,她抱病在身,恐怕有传染的风险,本不该如此。

梁九溪不置可否。

他再不认同,也不可能越过言俏俏去训诫她的奶娘。

何况他若是说林妈妈的不是,小青梅会跟他置气。

梁九溪便只是道:“过些日子搬出言府就是。”

林妈妈的心倏地悬起,激动地撑着身子起来,颤颤巍巍地问:“您、您的意思可是……会将小姐接出去?”

天色昏暗,屋内虽点了一支蜡烛,却仍显得朦胧模糊。

她到底活了几十年,第一眼见到今日的九郎君,便知他再不是原先闻春县的邻家少年郎。

从衣着配饰到容貌气度,都如同她早年服侍过的大户人家。

吉安伯府不是什么好地方,一家子刻薄又自私自利,日后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林妈妈做梦都想自家小姐早早脱离苦海,去过平安顺遂的日子。

九郎君如今有这个能力,只看他愿不愿意。

迎着妇人热切期盼的眼神,梁九溪却只是把玩着手边的一只木雕小猫,点头:“是。”

林妈妈顿时喜形于色,可还未说话,便听对方又冷不丁问:“我听说,宣姨留了一根手绳在你这里?”

他口中的宣姨即是言俏俏的娘亲。

林妈妈一怔,没能立即应声。

等对方抬眼看过来,她才摇摇头,低下眼睛道:“……原先是有的,不过路途中遗失了,只是普通棉绳编织而成,便没有费心寻找。”

“是么。”梁九溪淡淡道,幽深锋锐的目光却好似利剑。

林妈妈头皮发麻,支撑的双臂发颤。

好在他没有追问不休,坐了没多久便起身出去了。

她浑身一松,跌进被褥中。

虽梁九溪只是口头答应的一声,却叫人心里多少有了点盼头。林妈妈出神片刻,才从枕头下慢慢摸出一根样式简约的黑色手绳。

夫人并不擅长编织之类的活,却突发奇想编了两条手绳。

一红一黑,红色的在小姐那里,而这条……

夫人鲜活的面容似在眼前,那时的话犹在耳畔。

林妈妈眼眶含泪,一时也不拿不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