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八月初,干旱许久的京城终于落下一场倾盆大雨。
雨水噼里啪啦地坠落,四处模糊成一片。
天地间唯有雨声密集喧哗,又似另一种寂静。
无根之水冲洗着陈旧的一切,也洗去刀枪剑戟上残留的斑斑血迹。
江山易了新主,京城已是新的京城。
孙凉一醒,就感觉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不由龇牙咧嘴。
之前的鞭痕已经红肿渗血,显得可怕又恶心。
他想起自己是被黑甲兵打晕了,心里一紧,顾不得伤口,连忙抬头。
一名高大男子坐在不远处,长腿交叠,玄衣坠地,衣摆上金色龙纹矜贵至极。
虽姿态松弛又懒散,却散发着难以言说的压迫感。
几个黑甲兵站在身后,皆低头沉默。
孙凉心惊胆战,被烫着似的缩回目光,手脚并用地改为跪伏,浑身发抖:“见、见过陛下。”
梁九溪垂着眼翻看手里收上来的情报,淡淡道:“兵部尚书孙之奇的小儿子?”
孙凉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新帝为什么找他,只能小心应声:“是。”
“正好。”梁九溪扯了下唇,头也没抬地道,“把孙之奇叫进来吧。”
崔公公便去门口传唤。
听到他爹也在,孙凉终于松了口气。
平日在家中,他爹最是宠他,有他爹在,至少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湿透的衣裳黏在身上,孙凉仿佛一只干瘦的落汤鸡。
他盯着门口,从未觉得等待的时间如此漫长,忍不住堆起谄媚的笑,问:“陛下,不知您找小子有何贵干?”
梁九溪这才拿正眼瞧他,眼神幽深,看不出喜怒:“只是想与你谈谈小媳妇的事。”
“啊?”孙凉一愣,立即想到自个儿在巷子里对那女人说过的荤话,难道黑甲兵连这个都告诉他了?
他咽咽口水,不敢撒谎,只是干笑道:“哈哈,陛下真会开玩笑。”
“朕不开玩笑。”梁九溪起身走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说她是你媳妇,可说过这样的话?”
孙凉脸色发青,只能战战兢兢地抬起一点头,入目是一双黑色的靴。
身为帝王,便连一双鞋都用了最上好的料子和做工,鞋面不染尘垢。
男人看到漂亮女人说荤话,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孙凉心里这样想,却不敢说,只小心翼翼道:“一时、一时色迷心窍……”
可话未说完,后脑忽然传来一阵巨力!
他没有任何准备,脸直接朝着坚硬冰冷的石板地面砸去。
红肿的伤口受到挤压,痛得他当场便扭着身子猛烈挣扎,宛如一条搁浅的鱼。
梁九溪战场上实打实练出来的,身上哪处不是结实有力。
脚踩着孙凉的头,稍一用力,对方便毫无反抗的可能。
孙凉说不出话,只能发出断续的气音。
“下辈子做个哑巴,别说蠢话。”梁九溪拢着外袍弯腰低头,嗓音冰冷,“她是朕的皇后。”
孙凉像被当头棒喝,浑身血液都凉了大半。
皇后!?那个女人居然是皇后!?
可他明明听他爹说,朝臣举荐的皇后人选全都被冷处理了,新帝没有立后的打算啊!
一个买菜的平民女子,怎么可能是皇后??
他居然调戏了暴君的皇后……
后脑上的脚挪开,没了制约的力量,孙凉却心如死灰,再没有爬起来的力气。
殿门口,孙之奇快步进来,一眼看到地上已经没个人样的小儿子,瞪大了眼。
他扑通一声跪下,哀声道:“陛下,犬子这是犯什么错了?”
梁九溪捡起椅子上的纸,扔到他面前:“你儿子的妻、妾、通房、外室,加起来共有三十七个,除了正妻乃明媒正娶的光禄寺少卿之女,其余来历,你作为父亲可清楚?”
孙之奇纵容儿子,平日就是给银子,还真没仔细去了解过,听到这个数,不免也怔了一下。
他诚恳道:“陛下,这些女子是自愿的,她们家里收了礼金,也没说半个不字……”
梁九溪冷冷瞥他一眼。
孙之奇心中一凛,毕竟是二品大臣,也算人精,忙道:“不过犬子这般放纵,也实在是臣管教不严。陛下放心,臣回去一定多加训诫!”
“你打算如何训诫?”梁九溪问。
孙之奇没想到他追问这么细,额上冒汗,义正言辞道:“……臣打算先遣散后院,再禁这逆子的足!好让他在家里多读圣贤书,静心思过!”
闻言,梁九溪嗤笑一声,低垂的眼晦暗不明:“好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孙家的货物。”
孙之奇一顿,知他指的是后院那些女人,立即道:“陛下放心,臣定会妥善安置,保她们余生无忧!”
梁九溪不置可否,只是忽然想起年幼时,父皇常常说——
梁氏先祖建国之初,便是想要天下安定、子民安乐。
可这一个“安”字,却难倒了古往今来无数帝王。
梁九溪扪心自问不是什么善人,只是难忘父亲谆谆教诲。
他睨向地上的父子:“她们亦是朕的子民,余生如何,不是你孙之奇说了算。”
孙之奇哑然,实在摸不准这新帝的心思,只能附和点头:“是、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应该全凭陛下定夺……”
谁知梁九溪冷不丁抬手,抽出黑甲兵腰间的佩剑,走向已经瘫软成泥的孙凉。
孙之奇吓了一跳,忙膝行上前:“陛下!!陛下这是何意?”
梁九溪单手握剑柄,剑尖朝下,抵在孙凉背上:“孙凉欺男霸女、逼良为娼,你却只字不提,可见愚钝。”
孙之奇是见过这暴君在朝堂上杀人的,几乎吓破了胆,连声道:“陛下!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回去一定好好管教!绝不让他再生事端!”
“算了吧,儿子养成这副德性,朕看你也并不擅长管教。”梁九溪嘲讽,眉眼间浮现几丝寒厉——
“朕来教你。”
噗嗤。
锋刃破开衣袍,没入血肉。
“啊啊——爹!爹!救我啊爹!”孙凉发出惨叫,却被一旁的黑甲兵死死按住。
孙之奇看着宛如牲畜般任人宰割的儿子,目眦欲裂:“陛下!陛下!他知错了!求您高抬贵手!”
“朕只是教你如何训诫儿子,哭什么,可学会了?”梁九溪冷漠地抽出沾血的剑,眼底戾气缭绕,不似凡人,似恶鬼。
孙之奇内心升起无边的恐惧,哭着不停地作揖求饶:“臣学会了!陛下,臣已经学会了!!”
“学会了就好。”梁九溪提剑,咣当一声扔到他面前,“还剩三十五剑,你自己来。”
孙之奇难以置信地僵住,终于崩溃道:“陛下!他是臣的亲儿子啊!!臣怎么下得去手!?”
梁九溪接过崔公公递来的湿帕,慢慢擦拭握过剑的手:“可你毕竟有三个儿子,对吧?”
他的语气那样平淡,却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孙之奇忽然失去声音,脸上血色褪尽,良久,颤抖着摸上剑柄。
他再溺爱小儿子,也不可能为此断送整个孙家。
孙凉猛地抬头,泪水流了满脸,融开鞭痕处的血迹,惊恐地道:“爹、爹!爹你不能这样——”孙之奇跪在儿子身边,双手握剑,脑子里一片混沌,崩溃地骂道:“我还能怎么样?我对你够好了吧!?你说说你!弄那么多女人干什么!你干什么不好啊!!”
他发疯似的大吼着,面部迅速充血,而后手上用力——
“噗嗤。”
“噗嗤。”
他力气不够,刺得不深,拔出时也艰难,却让这过程越发折磨。
没人替孙之奇数,他自己也数不清刺了多少剑,只怕那暴君不满意,一剑又一剑,动作疯癫麻木。
孙凉起初还惨叫连连,很快没了声响。
孙之奇回过神来时,周身一片血泊,孙凉趴在地上,已经了无生气。
再强壮的人,刺上数十剑,哪还有活路。
他猛地扔开剑,爬开一段距离,不敢去看儿子惨烈的死状。
孙之奇擦了下脸上溅的血,堆出谄媚的笑:“陛下!陛下您看!臣已经狠狠教训这逆子了!”
梁九溪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开这座空殿。
他身上气压极低,回了云机殿仍是面无表情,一本又一本地批阅着奏折。
殿中仅有的几个伺候的小太监都鹌鹑似的缩到墙边,一点不敢靠近,生怕触了霉头。
其实入主云机殿以来,主子这样才是常态,平日里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模样。
也就是这几日言小姐一直在宫里,所以显得陛下人都柔和了几分。
如今她一离开,这殿里当差的日子又难熬起来。
眼看过了午时,崔公公只得轻手轻脚上前提醒:“陛下,还没传午膳呢。”
案前的男人没作声,他便呈上御膳房今日拟的菜单,共有五十四道以供挑选。
梁九溪只瞥了一眼,便淡声道:“不吃了,撤下去吧。”
崔公公大着胆子苦口婆心道:“陛下,政务虽重要,但您的龙体也重要啊!”
梁九溪没放在心上。他行军两年,一日三餐未必都能吃上,依旧好好的。
他手中的朱笔顿了顿,目光不自觉从折子上移到桌上的那只瓷瓶。
瓶中是一根新鲜的花枝,只不过上头的花朵稀疏,反而并排站着三只肥嘟嘟的木雕麻雀。
不过多看了两眼,崔公公便心知肚明,陛下这是想言小姐了吧?
可人上午才出的宫,今日怎么都不可能再来的。
他想了想道:“下午申时要与户部吴大人议事,不过听说吴大人一到雨天便腿脚疼痛,怕是入宫艰难啊,哎。”
闻言,梁九溪看向窗外。
电闪雷鸣中,瓢泼大雨自低垂的云层落下,天地苍茫。
他若有所思地道:“天气恶劣,让吴佩松不用入宫了,朕亲自走一趟。”
崔公公恍然感叹:“如此一来,吴大人便不用拖着病体来回奔波了,陛下真是体贴,奴才这就去准备。”
宫殿空旷寂寥,但想到小青梅,便没那般孤寂。
梁九溪眼角瞟着那一排笨笨的木麻雀,伸出长指拨弄了一下。
片刻,展眉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