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女帝篇——悔恨交加
原本安静的甘露殿,过了午夜后却喧闹起来。
轻缓又带着急促的脚步声自殿外而来,郑喜站在龙床帐外,低声唤道。
“大家。”
原本在谢晏怀中沉睡的柳姒蓦然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帐幔被撩开,她坐起身由着谢晏为她穿好外衫。
郑喜躬身:“人已抓到,只等大家示下。”
“杀。”
话毕,郑喜领命离开。
来到殿外,他看着廊下被千牛卫压着的一个宫女。
样貌普通,年纪尚轻,嘴被粗帕塞住,只能发出“唔唔”的闷哼;双眼瞪大,里头满是惊恐。
郑喜抬袖掩唇,轻声道:“处置了,不要惊着圣人。”
千牛卫闻言拔出佩剑,干脆利落地将那宫女处死。
身躯倒下,宫女死不瞑目。
郑喜叹息:敢下毒谋害圣人,只有死路一条。
粘稠的血液蜿蜒在地,很快又被人清扫干净,抬走尸体,只剩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在空中。
“吱呀——”一声,殿门被人打开。
穿戴整齐的天子跨过门槛,神情淡漠。
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孙悦怀,早已在殿外等候,躬身作揖:“圣上。”
柳姒拢了拢袖口:“走吧,去看看昭阳。”
毕竟今日过后,就是生死两隔了。
这场宫变,来去都十分悄无声息。
昭阳与她的部下,被孙悦怀带兵轻轻松松地镇压。
驸马及公主心腹被当场诛杀,只剩昭阳公主活着,眼睁睁看着恩爱的丈夫死去。
圣驾到太极宫前时,昭阳瘫坐在地,抱着驸马尸身恸哭。
隔着朦胧的泪光,她看见了柳姒的身影。
威严的天子站在远处,无情俯视周遭一切,对昭阳的悲伤无动于衷。
这场宫变,昭阳他们毫无意外地输了。
年纪轻轻、胸无城府与铁血手腕的公主,怎斗得过从厮杀中上位、执政多年的帝王?
千牛卫将昭阳提到柳姒面前,皇帝看着泪流满面的公主,抬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这是朕第一次打你。”她道。
昭阳眸中没有恨意,只有悔恨与悲戚。
她伏在柳姒足边,哭得浑身发抖:“对不起,姑母,对不起......”
柳姒阖了阖眼:“将她带回甘露殿,听候处置。”
话音落下,便有人来报:“回禀圣人,中山王府出事了!”
......
夜宛若化不开的阴霾。
泰初元年的那个冬日,宫人也是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将中山王遇刺,危在旦夕的消息传入宫中。
那时柳姒也是万分焦急地赶去王府,幸运的是:不过一场玩笑。
可这次,她清楚的知晓,这不是柳承明的把戏。
赶到王府时,一切已经迟了。
柳承明胸前的血色,像一把刀重重扎在了她的心上。
顾不得惊慌的柳星,她冲上前抱住了柳承明坠地的身躯。
他的身躯泛着冷,唇角却含着笑。
他说:“小姒,你终于来了。”
“这一面,阿兄等了十四年。”
只有舍去一命,她才会心软来见他一面,所以他放纵柳星那一剑。
以己之命,只为换她一见。
他躺在她怀中,贪婪地注视着她。
十几年过去,她的容貌没有一点改变,甚至比从前还要雍容华贵,气势磅礴。
权力是最好的滋养品,难以使人老去。
如今心愿已了,他终于可以心满意足地死去。
握着腰间的荷包,倚在她怀中,他气息微弱:“小姒,我有一个心愿,你可不可以......答应我?”
自从改名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了。
滚烫的泪砸在他颊上,她不等听是什么心愿,便呜咽着开口。
“阿兄......我答应你。”
他费力地笑了笑,说:“我死后,将我葬入你的皇陵里。”
他是废帝,怎配入她的帝陵?
可即便是死,他也想永远陪着她,就算只是一座空荡荡的陵墓,但等她百年之后,也算是同葬了。
柳姒红着眼,扯出一抹牵强的笑,点了点头。
“好。”
得到答复,他气息消散,握着荷包,笑着咽了气。
被幽禁了十九年的中山王终于死了,没留下一个侍妾或子嗣,也毫无功绩,孑然地死去。
二十年前,柳姒唯一的弟弟死了,凶手是她敬爱的兄长。
二十年后,她唯一的兄长也死了,凶手是她弟弟的孩子。
放下凉透了的尸身,柳姒站起身,看着柳星。
上官珍种下的那颗种子,终究还是生了根,发了芽。
最初的恐惧已然消散,柳星被绑着跪在地上,眼中只剩麻木。
成王败寇,输了也不过一死罢了。
他垂着头,像是在问柳姒,又像是在问自己:“姑母,我只是想为阿耶报仇而已,我有什么错?”
柳姒摇摇头,残忍戳破真相:“报仇不过是你的借口,你只是怕朕会杀了你;你真正想要的,是皇位。”
曾经与她亲近的孩子,早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就彻底与她离了心。
他知道自己父亲不是她杀的,他只是怨她,怨她留着柳承明的性命;也害怕终有一日,会如上官珍所说的那样:柳姒因为皇位而猜忌他,杀害他。
所以他只能先下手为强。
他不想死,也没想柳姒死,他只想做皇帝。
所以他利用了昭阳:骗她柳姒为了争夺皇位,暗中杀害了他们的父亲,如今也将对他们这双侄亲下手。
面对兄长与扶养她长大的姑母,昭阳难以选择。
昭阳向来没有野心,皇位于她不过可有可无;可兄长得不到皇位,就只有死路一条。
柳星答应昭阳:等柳姒退位,他就尊她为太上皇,享无边尊荣。
昭阳想要保全两个至亲,只能听柳星所言——逼宫。
可惜,柳姒从始至终,都提防着他们。
如今面对这个侄儿,柳姒已无话可说,她绕开柳星,准备离去,却被他急急唤住。
“姑母!”
柳星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隐隐有什么轻轻地碎了。
他声音颤抖,带着试探与小心翼翼:“姑母,你既从头到尾都晓得,为何不从一开始就杀了我?”
她的身影在夜里忽明忽暗,像一盏孤灯:“因为你们是子宁的孩子。”
多年来,她知晓一切真相,知晓他们暗中的举动,可她却放任。
因为谋反的,是她的亲人。
她只能一边提防着他们,一边在心中祈求永远不会有那一日的到来。
可上天待她一贯残忍,这一天还是来了。
话音落下,柳星眸光轻颤,无边的悔恨将他淹没,他出声唤着。
“姑母,我错了!我错了!”
因为上身被绑住,他只能膝行着靠近她,像个孩童般大哭。
周围的羽林军要将他拦下,一旁的孙悦怀却轻轻摇头,示意他们退下。
柳星也终于来到柳姒身后,沾着泪的脸颊抵在她的后背,乞求着:“姑母,侄儿错了。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天子停下脚步,转身看他:“此乃谋逆,若不杀你,如何与朝臣,与天下人交代?”
她伸手,一下一下地摸着他的脑袋:“不仅你会死,凡是参与此事的人,都得死。”
“在你行事前,便该知道下场。”
见求情不成,柳星面色苍白,恨声道:“姑母,你好狠的心!上官珍说得没错,我终究会死在姑母手中!”
可他一边说,又一边用脸颊抵着她柔软的小腹,贪恋仅剩的温情。
幼时在宸安长公主府的阁楼上,他也是这样仰头看她,求她不要将他赶回梁王府。
柳姒莫名看了他半晌,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倒了一粒药丸:“此药你服下后,立时气息全无,但三日后会再醒来。可从那以后,世上再无梁王此人。”
听出她话中之意,柳星看着那粒药有些犹豫。
这是假死药。
可没了富贵的亲王之尊,活着的意义又在何处?
“你可要想清楚了。”
最终,柳星还是接过那粒药,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药起效很快,眼皮渐渐沉重,他额头抵在柳姒小腹上,头颅低垂,没了气息。
意识沉寂的最后一刻,他感觉到她轻柔地抚摸他的脸颊,听到她温和地说:“傻孩子,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