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姝扶望舒

77. 菩萨像

“娘娘,冷宫是禁忌之地,我们这般闯进,是不是不太好?”崔九猫着腰,躲在树丛后,小心翼翼地瞄着走远的禁卫。


旁边躲着一个身穿鹅黄色宫服的女子,为图轻便,她今日连首饰都没带,仅用一根素钗拢起乌发,巴掌大的面容带着少女独有的俏丽怜人,乍一看,竟比月下芍药更为娇艳。


楼璇兰竖起食指,朝她“嘘”了一声,见禁卫远离,四下无人后,便蹑手蹑脚地拐进了红墙一角。


她早就打听过,这冷宫后有着一个小矮门,位置十分隐蔽,若非对方是宫内常年扫洒的老人,怕是无人知道。


崔九有些害怕,可楼璇兰已经走在前头,四下只剩自己,身旁静得出奇,只余细碎虫鸣于草间起伏,便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小心跟上。


“后来呢?”


见崔九突然停住不语,孟姝皱眉。


她摇了摇头,后来的事,她自己也不甚清楚。


那日的夜色十分昏暗,冷宫偏僻,又是皇宫禁地,里面住过不少女人,也疯过、死过不少女人,光是鬼邪传闻,便多得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崔九只是跟着楼璇兰走到冷宫外围,便觉得浑身寒冷,寒毛倒竖,整个人胆战心惊,连腿都站不稳。


至于楼璇兰……


崔九目光一暗,看向孟姝道:“那夜很怪。”


她们刚走进冷宫没多久,便听到了一阵磨牙的声音。


“磨牙?”孟姝挑眉。


崔九点了点头。


她因着害怕,一直不敢大口喘气,再加之四周冷寂,她听得十分真切。


崔九一直跟在楼璇兰身后,刚出大漠的王国公主身上满是恣意骄傲,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她一路走着,一路将崔九护在身后,眼里满是好奇。


忽地,她们好像走到了一处池子旁,崔九闻到了一股潮湿的腐臭味,隐约像是青苔霉烂后的酵味,她下意识地想拉住身前的女子,可楼璇兰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忽地惊声一叫,拽着崔九转头就跑。


毫无疑问,她们的动静惊动了周边的禁卫。


但亏着楼璇兰知道那道偏门,二人这才赶在禁卫走进前跑了出去。


“所以,娘娘回来后就大病了一场?”孟姝低头沉思道。


崔九皱着眉,缓缓点头。


时间过去太久,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没人知道那夜冷宫中,楼璇兰究竟看见了什么。


可后宫中向来有传言,冷宫不干净,里面常常闹鬼,说不定她们二人那夜,就是碰上了什么恶鬼邪祟,身上沾上了不该沾的……


崔九垂眸想着,孟姝却看穿了她的心思。


她倒不认为楼璇兰病倒会是因为撞鬼,若真是碰上了邪祟,那为何崔九没事,独独缠上楼璇兰一人?


只是那冷宫好生怪异。


一座荒凉的旧宫,里面大多是不幸的女子,宫里人将其视为“禁忌”也就罢了,居然守卫还如此森严,若非楼璇兰从旁人口中听来矮门一事,怕也进不去。


对了,矮门!


孟姝倏然抬眸,看向崔九:“娘娘可说过,是谁告诉她冷宫矮门所在的?”


崔九回神,对上了孟姝那双灵动锐利的眸子,怔然一愣。


眼前的人分明是个普通医女,既没有显赫的出身,说话语气也格外的轻柔缓和,待人处事大方得体,既不会争出风头,也很难让人生厌。


是以楼璇兰十分喜欢她,崔九对她也颇有好感。


可眼下谈话的短暂瞬间里,她好似变了一个人,目光温柔中带着几分凌厉,隐约让人心生压迫,不容拒绝。


“是惠妃……”崔九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改口道:“是燕氏先前宫里的婢子,想来应是伺候在外殿的小宫女,燕氏出事后并没有连累到她,她便继续在宫里做着些扫洒粗活,早些年便已到了年纪出宫了。”


从寝殿出来后,孟姝脑海里就一直浮现着这个名字。


“冬袅。”


崔九说,当年这个宫女,名唤冬袅。


揣着心思,孟姝慢慢走回了偏殿,刚到门口廊角,便见柳鹤眠提着两个大包袱蹲在门口,扶光正从后面走来。


见到孟姝,柳鹤眠刚压下的火气又“噌”地窜上来,跑到孟姝面前,忿忿不平道:“这宫里的人也太势利眼了!”


孟姝吓了一跳,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朝后头的扶光投去目光,眼中带着疑惑。


“这是怎么了?”她看向了柳鹤眠手中的包袱。


一大一小。


小的那个孟姝很眼熟,正是她的行囊。


柳鹤眠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身旁有太监走过,昂头便骂道:“他们也忒不是人了,贵妃娘娘不在就瞧不起我们,如今还要赶我们走,这昭华宫我还不稀罕住了呢!”


孟姝倒是听明白了,合着是楼璇兰身死,上头便要赶人。


她接过柳鹤眠手中的包袱,示意他消消气,随即朝扶光递去了眼神。


若非宁宣帝示意,底下的人又怎敢出口赶人?


她安抚柳鹤眠道:“走就走吧,这宫里规矩甚多,出去还能松快些。”


不过……


她好似想起什么,朝柳鹤眠道:“要我和扶光走还情有可原,可你又是为什么?”


她和扶光本就是借着为楼璇兰治病的借口进宫,如今楼璇兰薨了,他们的确没有理由再留下,可柳鹤眠却不应该。


宁宣帝张贴皇榜,招揽天下奇士进宫做法除祟,如今仪式未做,柳鹤眠应该留下才是。


柳鹤眠撇了撇嘴,“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留在这还有什么意思……”


宁宣帝的确没有要他走,如今宫内法事还未做完,他的确还有用处。


“所以,”孟姝好似想到了什么,挑眉看他:“你是因为害怕,这才要跟我们走的?”


孟姝才不信他的鬼话。


柳鹤眠喜好享乐,宁宣帝偏信神鬼之术,将他奉为座上宾,待在宫里定有享不完的美酒珍肴,他怎会轻易答应离开?


见孟姝看穿了他的心思,柳鹤眠不好意思地“呵呵”一笑。


昭华宫刚死了人,他怎么可能还敢待在这?


更何况,不见得这宫里其他地方就干净!


柳鹤眠胆子不算大,反倒经常容易被吓。


扶光走近,冷笑着调侃他:“不是《易经》传人,大名鼎鼎的‘神算子’么?怎么,风水八卦之术看得,鬼怪倒害怕了?”


柳鹤眠心虚地瞥过了眼,嘴硬道:“扶光,我这不是害怕,是避爻。”


“这死者刚逝的地方,是会充满阴气的,会引来各众小鬼,还有阴差无常。”


他朝扶光和孟姝比画:“无常,黑白无常知不知道?”


孟姝、扶光:“……”


柳鹤眠见他们没反应,以为他们不曾了解,便昂起了高贵的头颅,接着道:“阴气与人身上的阳气相斥,在这待久了是会影响气运和寿数的。所以我不是害怕,我是怕影响了大家的气运,这样不好,不好。”


说着说着,柳鹤眠总觉得背后有鬼在盯着自己,阴恻恻地发寒。


可乍一回头,背后只有扶光,哪还有其他人。


孟姝有些忍俊不禁地瞧来,生出了故意逗逗他的心思。


“所以说,如果你现在身边站着的是鬼,你也不害怕喽?”


柳鹤眠浑身一抖,连忙看向了两侧。


待回过神来后,气鼓鼓地看向孟姝。


青天白日,哪有什么鬼!


“孟妹妹,你现在和扶光一样,说话真的很让人寒心!”


孟姝没忍住,顿时笑出声来,拽着包袱就外走,只留下柳鹤眠一个人在原地心碎。


扶光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抬步往前走去。


见他们一个两个都走了,凉风瑟瑟地灌进柳鹤眠的衣领,他心头一跳,头脑瞬间清明,连忙小跑跟上:“你们等等我呀!”


……


殿前的光影被拉长,宏伟檐瓦的奇珍异兽暗暗蛰伏于琉璃瓦上,淡淡暮色飘过天边,今日无阳,就连坤宁宫内也是一派空寂。


陈妙善喜佛,这些年来更是腥荤不沾,一心礼佛,坤宁宫虽是后宫主殿,却比其他宫殿更显素净。


青花缠枝香炉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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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来若有若无的梵香,软榻边的女子半阖着眼,有些愁容地揉了揉眉心,抬手间,云纹锻锦绸的白色里衣落下,露出了纤细皓腕上,那暗褐色的沉香珠串。


身旁的姑姑一边帮她更衣,一边轻声问道:“娘娘可要用膳?”


陈妙善闭着眼,摇了摇头。


今日累的慌,楼璇兰走得突然,宫里宫外皆需要安顿,昭华宫那边还等着她主持大局。


陈妙善轻叹一声,接过姑姑递来的茶水,“楼妹妹是个可怜人,年纪这般轻,居然就这样走了……”


说话间,她眉目隐有悲悯之色露出。


“娘娘切莫伤心,保重凤体才是。”姑姑替她卸下了白日里带的玉钗,重新换了一只木簪给她。


陈妙善喜素净,坤宁宫里里外外都秉持简朴之风,她自己亦是打扮简单,妆容朴素,若非场面需要,那些金贵头面从来不用。


因着楼璇兰的缘故,这段时日里宫内都要身穿素衣简服,身为皇后,陈妙善更得先做表率。


一想到这,她便头疼。


后宫人多,是非也不少。


楼璇兰一去,总有人落井下石。


今日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她的宫里便来来回回去了好一波人,一打听,竟全是妃子贵人们偷偷送来的礼物。


原因无他,陈妙善性子温和却又不失威严,将后宫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先前楼璇兰还在时,唯独跟陈妙善还算交好,如今她人一去,便有其他人想要争抢着上来讨好她,好占去楼璇兰的位置。


陈妙善摘下腕上的佛珠放手中把玩,有些疲惫地半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有贴身宫女递上来东西。


陈妙善睁眼一看,是几根清香。


“时辰到了?”她问。


宫女点头,陈妙善颔首接过,于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向外走去。


在她寝宫旁,陈妙善特地叫宫人给自己辟开了一间屋子。


绕过屏风,佛龛上传来淡淡的梵香,里头供奉着的,是一座半米高的观音像。


佛莲上,观音大士手掐符诀,静静垂眸,半阖着的眼眸带着普度众生的悲悯,慈眉善目下的神情看似无悲无喜,细细瞧去,却又在垂怜世人。


陈妙善一如既往地走到佛龛前,将手中的三根清香点燃,于像前的蒲团上缓缓跪下。


她双眸微闭,手上的香火青烟袅袅,一身素衣寡服的皇后神情虔诚,夜色透过未关的殿门渗入屋内,宫人们手中的八角玲珑盏映亮了她的身影。


片刻后,她抬起双手,将手中的香高举过额,静静地朝供上菩萨拜了三拜,继而起身,将香插入菩萨莲花座前的佛龛中。


安静的屋内,香火独自缥缈。


过了半晌,陈妙善垂着眸问道身边的宫女:“陛下回乾昭宫了吗?”


婢子点头:“禀娘娘,陛下又去了昭华宫,说是想再陪陪贵妃娘娘。”


陈妙善沉默着走出门外。


她站在宫廊外,深红色的高墙下,女人神情淡然得看不出情绪,宽大的玉色素袍披在她身上,更显得她出尘高雅,神圣似佛。


陈妙善静静地走着,今日无月,凉风吹起檐边宫灯一角,雕灯碧影起起伏伏,落在她的白玉裙摆上,给她的侧脸投下阴影。


“陛下是真的很怜惜楼妹妹。”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轻扯唇角,没头没尾地突然道。


后头跟着的宫人眉心一跳,闻言连忙低下了头。


陈妙善忽地停下脚步。


她站在廊前,手边是宫灯葳蕤下绚烂绽放的花圃,一旁的假山水榭清音泠泠,花样漂亮的鲤鱼正从中穿行。


昏黄的灯火拉长了檐下孤独的人影,陈妙善垂眸握住了手心的佛珠,轻轻转动间,思绪亦百转千回。


她的神情很复杂,晦暗的目光不似往常般柔和,只是她的半边脸隐匿在黑暗里,谁也看不见。


“你去告诉崔姑姑,昭华宫凡是伺候过贵妃的宫人,全都赏银百两,将身契还给他们,准许他们自由身。”


“从今以后,他们可以不用再困在宫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