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 4 章

“安哥儿最近很不对劲,又是查庚帖,又是问生辰,没事还总盯着大爷看。”趁着平安在院子里荡秋千的空挡,曹妈妈神秘兮兮地向林月白汇报:“这几天底下人都在传,少爷疑心自己不是亲生的。”


林月白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


平安的长相几乎就是陈琰亲自生的,是不是亲生的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随他折腾去吧,过几天就忘了。”林月白对儿子的要求一向不高,夜里别哭就行。


“就怕传出去,让外人看笑话。”曹妈妈道。


林月白不禁哂笑:“陈家还怕别人笑话啊?”


两年前北陈家二房长子陈平业娶亲,新婚三日新娘被杀,南陈家唯二的秀才陈敬时替死者打官司被褫夺身份,一怒之下闹分家离开了陈家巷,陈平业却只被判了徒刑两年,想来都快刑满出狱了,如今两家人洗衣裳连共用一条河水都嫌晦气。


早被人笑够了。


“话可不是这样说的,笑话整个陈家跟笑话您一个能一样吗?”曹妈妈一针见血。


林月白听来,似乎也有些道理:“叫他进来,我叮嘱他几句吧。”


曹妈妈往门外看看,天井里只有个秋千空荡荡的支呀晃动,她问院子里的丫鬟陌露:“安哥儿呢?”


“去了前院书房。”陌露道。


“准是又看他爹去了。”曹妈妈分析道。


林月白搁下茶盏:“捉回来捉回来。”


不消片刻功夫,就听见平安奶声奶气的嗓音在院中响起:“阿嬷你干嘛,我有正事要办呐。”


“大奶奶找哥儿也是正事。”曹妈妈哄道。


林月白家里是世袭的正四品指挥佥事,名副其实的将门之女,自小读过书也习过武,长了一张温柔婉约“欺骗人”的脸,实则性情爽朗,脾气也不是很好,不过自从生下平安以后,她就立志要做一个慈母了。


“陈平安。”慈母掐腰。


身为一个短手短脚的人类幼崽,他可以熟练掌握娘亲对他采用不同称呼时背后的情绪。


平安——情绪稳定;


儿啊——觉得他很可爱,想跟他贴贴;


陈平安——离挨揍不远了……


平安一脸讨好地笑:“娘,这样叫显得有点生分。”


林月白简直拿他没辙,叫他到跟前来,从枕箱里翻出一沓文书。


“这是爹娘成亲的庚帖、聘书、礼书和迎书,这是你的户籍,你是爹娘三媒六聘婚后所生的长子,你爹没有另娶你娘也不是二嫁,所以你只能是爹娘亲生的儿子。”


她说话做事向来直接。


平安黑亮的眼睛眨呀眨,伸出小手摸摸娘亲的额头:“娘,哪里不舒服吗?”


林月白啼笑皆非,握住他温热的小手:“娘没有不舒服,倒是爹爹后日参加科试,你要乖乖的,别总去书房扰他读书。”


曹妈妈也附和道:“是啊安哥儿,科试,很重要的。”


“啥教科试?”平安好奇地问。


“科试么,科试就是……”曹妈妈也说不上来。


林月白揽过儿子耐心解释:“生员想要考举人,必须参加乡试,但在乡试之前,省里的学政会巡回各府预先举行科试,成绩优异者方能取得乡试资格,明白吗?”


“哦。”平安恍然大悟,原来科举这么麻烦,乡试之前还有一场资格考试。


“不参加科试就不能考举人,也不能考进士。”平安掰着手指头总结道。


“是。”林月白道。


平安道:“娘,我都听懂了,我去隔壁园子里玩,不打扰爹爹读书。”


“去吧。”林月白命丫鬟九环跟着他。


平安一蹦一跳的跑开了。


林月白直起腰,看着儿子活蹦乱跳的背影,长舒一口气:“长大了,比小时候懂事不少!”


那段天天夜哭,抱着在屋檐下院子里来回走的日子,终于熬过去了。


曹妈妈闻言赧然道:“也是我们底下人蠢笨,让大奶奶受累。”


“倒也不必这么说。”林月白半开玩笑道:“孩子不熨帖,跑了谁也跑不了做当娘的。”


她十八岁为人母,承受了十月怀胎的辛苦,却从来没人跟她说过,养大一个孩子,远比生下他辛苦百倍。


看着活泼可爱的小平安一天比一天乖巧懂事,林月白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


谁知这个笑容维持了不到半天。


……


一大清早,平安还在熟睡,长长的睫毛垂在眼睑,憨态可掬,人畜无害。


院子里乱糟糟的,有人说话,有人跑动,大概丢了什么很要命的东西,惊飞了枝头的麻雀,惊醒了荷花缸里的金鱼。阿吉从屋外跑进屋里,一个滑铲来到平安床边,发出急促的哈气声。


家里出大事了!


平安先睁开一只眼睛,然后是另一只,随后两只一起闭好。


不知道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


林月白站在天井里,晨起还未梳妆,头发用一根发簪随意盘在脑后,姣好的面容写满了焦急。


“什么叫不见了?!”


“本是放在考篮里的,阿祥一早起来准备装车,点数一遍考具,笔墨纸砚还有一些吃食都在,唯独大爷的考牌不见了。”


丫鬟陌露的声音急的变了调,大爷科举可是顶天的大事,前院已经掘地三尺,考牌就像长出翅膀飞了似的。


没有考牌,就无法证明生员的身份,就好比后世高考前十分钟弄丢了准考证,只能眼睁睁的放弃这场考试。


家里算是翻了天。


平安窃喜又心虚,喜的是自己好计得逞,乡试三年一比,老爹错过这次科试,失去乡试的资格,就意味着要再等三年,三年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说不得从此失意蹉跎一蹶不振,继承万贯家业,做一个痛苦的有钱人呢?


心虚的是自己做了这么个“弥天大案”,万一被发现,下场一定会很惨。


于是他小半天都是狗狗祟祟的,假装自己没有被生出来过,大人们心思各异,情绪都不太好,也没人多关注他。


赵氏得知消息,气的将小两口叫到跟前儿数落,平安悄没声儿的缩在一旁的官帽椅上,啃一颗硕大的苹果。


苹果快赶上他脑袋大了,完美挡住他的视线,给他一种大隐于市的安全感。


赵氏气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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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下,将几案拍的咚咚响:“考牌都能丢,你们怎么没把孩子弄丢?”


平安抬头:不是,啊?


陈老爷见儿子儿媳沉默不语,忙站出来和稀泥:“这事儿确实有些蹊跷,又不曾带出门,放在这家里怎么就丢了……”


赵氏这头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见陈琰沉默不语,浑然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气得她数落道:“活像个敲不响的木鱼,该把你放在大佛殿里才是。”


陈老爷没忍住,一脸认真地问:“敲不响还放在佛殿里作甚?”


赵氏气的抄起一个苹果朝他砸去,于是陈老爷坐在平安身边,一起啃苹果。


赵氏转向一众下人:“还不快去找。”


下人们领命退下,翻遍了整个宅院。


两天之后,考牌被人从灶房的柴垛子里扒出来,要不是下人年轻眼神好,早被付之一炬了,而做这件事的人目的十分明显——想阻止陈琰参加科举。


“莫非是北陈家的人干的?”赵氏揣测道。


陈老爷闻言抄着手道:“不至于吧,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


赵氏也不理他,命老管家陈寿赶紧去查。


灶房里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人,谁去过大爷的书房,同时又去了灶房,一个个盘问下来,很快就锁定了嫌疑人。


书房里打杂的小厮阿祥,从十二岁就往返于书房灶房只之间,七年如一日,伺候陈琰的饮食起居,很没有必要做这样的事,那就只有……


……


“阿嚏!”正蹲在院子里拼拼图的平安揉揉鼻子:“阿吉,有人骂我。”


阿吉迎风也打了个喷嚏。


自从偷走老爹的考牌,家里就没消停过,祖母发了一通又一通的脾气,和娘亲一起将家里所有的契籍汇票等重要文书都翻出来,重新整理存放,连账目都重新盘过,仿佛拉响了一级警报。


平安这两天也过得忐忑不安,生怕东窗事发,他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当熊孩子要承受如此巨大的心理压力。


……


听了陈寿的回报,赵氏疑惑大于生气:“安哥儿?他为什么这么做?”


陈寿颔首表示不知。


“阿琰小时候还把房契藏在狗窝里呢。”陈老爷道:“小孩子捣蛋哪有为什么。”


赵氏心道有理,反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陈老爷无比激动,成亲二十余载,这还是妻子第一次请他出主意。


“小孩儿都怕爹,你先瞒着阿琰,跟儿媳通通气,儿媳脾气好,让她跟孩子好好说,下不为例就是了。”陈老爷提议道。


赵氏也很欣慰,夫妻二十几年,这还是头一回听丈夫说了句有用的话。


于是她从善如流,叫来林月白,委婉地道出实情,又劝道:“才四岁大的孩子,大字不识几个,哪里知道考牌是什么要紧东西,多半就是贪玩调皮,你同他好好说,啊,别让阿琰知道,耽误了读书。”


林月白心里先是一沉,平安认识几个字,她还不知道吗?她闲来无事都会教他读书,这孩子识字很快,记性又好,只是还不会写罢了。


他是四岁,又不是一两岁,怎会无缘无故藏起他爹的考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