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火车上

“晓鹤,你怎么在这,一副垂头苦脸的样子?”林语晨从县上回来时路过村里的池塘,看到那个坐在石坎上扔石子的大男孩。


赵晓鹤看到她,跳下石坎,一时想看又不敢看她,好似做了什么对不起林语晨的事。


支支吾吾说:“语晨,填完志愿了?我……”


“嗯。”林语晨看出他有心事,也顺便回忆了下。自从江源县上出事后,两人就没怎么碰过面。


有几次,周末的时候在村里路上遇见,各自打声招呼后匆匆离开,不像以前那样会凑一起聊天。其实,一个忙着复习读书、一个在新建造纸厂上常白班,没什么接触的机会。


今天,赵晓琳气呼呼地离开去找赵小姑,眼里还含着几分纠结。她已经认识到林语晨与想象中不太一样,从对林飞成、李伶俐的态度上,林语晨的为人比她以为得要冰冷得多。有时候甚至可以用“趋炎附势”形容,赵晓琳有些难以接受。


此时,赵晓鹤同样纠结得看去,似有话说,却又说不出口。


林语晨绕过纠结的大男孩,爬坐上石坎,扣出石头缝里的小石子往池里丢,扑通一声,像某种暗示,让心事随石头沉下去。


“坐啊,傻愣着干啥?你小时候就爱捡一堆石头来这打水漂。这习惯还没改呢?”


赵晓鹤傻傻地笑了声,答应后坐过去。


与她一起丢石头,几下过后心里还是起伏不定,面对身旁的语晨时,好似藏着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歉疚。


“工作上的事吗?”林语晨察觉他的视线,开口问。


“嗯啊,你知道我对数字不敏感,记录来料、出货老出错,昨天又被主任骂了。”赵晓鹤推着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抿紧唇,“语晨,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怎么会呢?”林语晨边抛石子边说,“小时候我摘好多苗子,吃不完,都是你帮我吃掉呢。”


“……”赵晓鹤一脸无语,看着她轻松的姿态勉强笑了,“我也就这点用处吧,只会吃,不会干活。”


“可不是嘛。我爸塞给我一大碗,咱俩非得端着碗从东走到西窝在一起吃饭。你给我鸡肉吃,我给你竹笋吃,哈哈……”林语晨抛块石头入水,侧头问,“你还记得这事吗?”


“记得。那时候晓琳小小一只,那么可爱,却骂我是出门要饭的乞丐。现在,她都要去上大学了,你也是。”赵晓鹤垂眸,眼里少不了羡慕。


“晓琳那是骄傲、还生气,他哥被我抢走了嘛。”林语晨的手搭上他肩头,郑重说,“晓鹤,造纸厂的工作不适应就别做了。除了这个,你还能做很多事。”


“我能做什么呀?”赵晓鹤的脸仿佛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我算数差,背书一般,除能甄别古董,啥都不会。这行也吃不上饭。”


“你就去甄别古董啊,别荒废你家老太爷教你的本事。市里的南门街是个好地方,已经有几家古董店。你到那边租一个铺子,收卖古董或者帮别人鉴别旧物。现在不需要证书,全靠经验和老手艺。只要你做得好,小有名气,多得是人上门找你。”


赵晓鹤的眼睛微微发亮,随即又暗淡:“我能行吗?我家是有点钱,也只是比村里别家好些,若是进城……”


“赵晓鹤,你喊我高考的时候怎么这么有信心,对你自己就这么没想法?”林语晨都怒了。


赵家兄妹简直是两个极端,妹妹自信到天下无敌,高考完后都不估分,而且不报第二志愿也不接受调剂。哥哥就……现在这样。


“因为你是语晨啊。我……我是出门都会迷路的赵晓鹤,进仓库还会忘记拿对账本的傻蛋。”赵晓鹤“哎呀”了声,耳朵被林语晨提起来,“痛……语晨,你干吗?疼……”


“我不准你这样说自己。”林语晨松开手,看着他委屈地捂耳朵,鼓励他,“赵晓鹤,若是你现在找不到人生方向,我可以帮你,咱们一起走一段路。等你走过这段艰难时期,也就知道未来前进的方向。”


“语晨……”赵晓鹤不止耳朵红了,连眼睛都红了,“我听你的话,你说啥我就做啥。”


“你又来了。我说你会修补古瓷,会鉴别古玩,那就从事这行。”林语晨看他重重点头,嗐了声,“我要去深地的中英街进货。回来后应该会在灵江市摆夜摊。”


林语晨思考着进货难、回来卖货也不容易,斟酌说,“你到灵江市的南门街租个店铺。到时候,我们带回来的货白天放你的店里卖,晚上去坊河街摆夜摊。


我们可以帮你分摊一小部分房租,也给你的铺子增加人气。”


“我能一起去深地吗?”赵晓鹤发现林语晨的眼神里似写着“不赞同”,立时说,“我……不去。我去租店铺,你来卖东西。”


“只你一个人去租店铺,我还担心你被骗。”林语晨摸把他垂下的脑袋,跟大狗似,“你可以带上你妹去市局找赵有归。我看了报纸,人家现在是有实权的局长,帮你这点小忙问题不大。当初,他提议办集体厂的时候,你不也帮了忙吗?这人情该还了。”


“不太好吧?”赵晓鹤迟疑,“有归哥看起来一点都不好说话。”


“那只是看起来。晓琳肯定想见他,应该会去报喜讯。光她自己去肯定会难为情,拉上你一起,份量就够了。你只要无意提一句想进灵江市租铺子卖古董,你妹和人家赵有归就都明白啦。你妹是人精,赵有归别看着憨,也精着呢。”


林语晨说起这两人心里有股形容不来的别扭,笑说,“见着他们,别说是我给你出的主意啊。”


赵晓鹤的脸色由阴转晴,乐呵答应:“好。语晨,我听你的。你……去深地,那个谁也一起去吗?”


“谁啊?”林语晨不解地看向池塘,抛块石子,“等过两年,深地那边再开发的好点,我们再一起去,好吗?”


赵晓鹤不在意这个,嚅唇说:“上次在江源县救了我的姑娘,好像是你和晓琳的同学。”


“茉莉啊?”林语晨直盯着他看,眼神里漫上戏谑。


赵晓鹤点完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摇手说:“语晨,你别误会,我是想向她当面道谢……”


“哦……”林语晨拉长音,看着他脸红,又调侃,“这事过去两个月吧。晓琳帮你道过谢哦,你还没放下呢?”


“我我……”赵晓鹤一时结巴,有点转不过来。


“好啦,我理解。”林语晨看他静下来,轻声说,“晓鹤,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只是要认清这份感觉究竟是执念、幻想,还是真正让你心动不已的时时念想。”


她恍然想起医院楼梯上那人飞扑而来的安全感,江边矗立如山、挡着江风的细心,双手垫脸痴睡的孤独,骑行几里为无关人着想的肩负责任,深夜长街上说“想吃就买”的高大暖心……这些细小的点点滴滴一点点地渗透进来,彷如红色的丝线一样缠住一颗本该死寂的心脏,为此再次生出妄念和冲动。


“心动?”赵晓鹤的脑海里滑过歹徒射出的一枪,那张急切的脸宛如一道光快速滑过眼前,却被自己的目光终生定格。他的心再次激烈地跳动,身体像被什么酥软的药剂填充,连呼吸都清浅几分。


“没有!”赵晓鹤从想象中回过神,猛得从石坎上蹦起,差点打滑掉下池塘。儿时落水的恐惧袭上心头,又连忙跳到石坎后面,“语晨,我……没有!”


林语晨被惊地回过神,看着他比刚才红润的脸颊,拍在吓一跳的胸口:“没有就没有,你急什么,吓死我。”


“对不起,语晨。你……别误会。”赵晓鹤又垂下头,心头泛起一股“我好卑鄙”的感觉,“我有事先走了。”


林语晨看他跑走,恍然明白:赵晓鹤……应该是喜欢上张茉莉。只是他不明白什么是爱情,分不清友情与爱情间的距离,它们相近却又不同。但是,时间会给他答案。


一如同赵有归,时间会给彼此最好的选择。


跑走的赵晓鹤再次反应过来:我好像没问语晨报了什么专业。我好像没有以前那样紧张她,时时想和她玩……脑海里再次跳出那道灵活的身影,好看的可爱脸大吼一声“你放手、真碍事”。


“啊……”他摇头甩去那股复杂的感觉,向家跑去。


曾经仰慕的姑娘已经被遗忘在石坎边,那处曾经救过他的地方。


*


周一清晨,灵江市的东站火车上,一行四个姑娘和何罗秋挨挨挤挤上绿皮火车。


幸好灵江市是始发站,大家有位置可以选,就买连号坐一块。面对面两排硬皮椅子,各坐三人。


李伶俐动作麻利地坐在一侧靠窗口。淳于芳想坐在过道处,被林语晨让进去,坐在李伶俐对面。


张茉莉坐在李伶俐和何罗秋中间,和林语晨面对面。


张茉莉坐下就开始抱怨:“小叔让我买卧铺,可以避免很多麻烦。因为你们,我得跟你们硬座17小时。天啊,17小时,一整天加大半夜。”


李伶俐抱着包,侧脸朝站台:“你不是学武吗?学武也很辛苦吧。这点辛苦算什么呀。”


张茉莉轻轻地踢林语晨一脚,向上翻白眼:别以为我听不出来,她这是阴阳我借钱还要分利润呢。


林语晨拍在她的手背,让她坐过来。


这下子,三个女生坐满一张椅子。


淳于芳问张茉莉借的钱,不介入这个小插曲。她朝车内东张西望,看到帅气的列车员巡过,好奇地瞻两眼。


旅客拿着大包小包路过车厢,都能引起她新奇的目光。


何罗秋的情况和她差不多,也不管女生间的热闹。


五个人两排座,肯定有两人坐一张椅子。他拽把包袋,钱都在包里,得护好。


一会后,一名穿青色工装、三七分发型的男子坐在何罗秋旁边。


六人把两排座位坐满。


男子用青灰色的格子帕擦额头的汗,看向对面的三个女生,顿感赏心悦目,露出白牙笑一脸:“我姓何,人称何老板。你们几人是一起吧。这也不是开学、放假的时候,怎么一起出门啊?出门在外人多好啊,互相帮忙,可以多些警惕。”


林语晨都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在说反话。


人多事多,有时候提醒了等于没提醒,因为大家可能把这份警惕的心寄托在同伴身上。


李伶俐和淳于芳没出过门,所以让她们坐内侧安全。林语晨自觉够警惕,坐外侧没事,结果李伶俐一开口就得罪可以保护她的张茉莉……安全隐患就来了。


何罗秋看大家都不搭理,扯起笑脸接腔:“何叔好啊,我也姓何。”


“小伙子,那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啊。”何老板打量着,“小伙子去哪,和同学们去附近玩啊?”


“何叔好眼力啊,怎么看出来我们是同学呢?”何罗秋都纳闷了。


“嘿,你们年龄相仿,都有股……书卷气,又是简装出行。南来北往走多了,遇到的人和事也多,眼力就被练出来。”何老板看起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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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今日个算我运气好,同你们坐一块安心多了。”


他说这话时紧了紧怀里的皮包,一脸热心地问起何罗秋的目的地。


听他说去深地,何老板的眼睛都发光了。


“那可太好了,我也要去深地,咱们能坐一路。哈哈,好啊。哎,这可不远啊。”


何罗秋也乐呵:“何叔,咋这么高兴?我们去深地……玩。”


何老板听出他的隐瞒,但是没关系。说实话,听到他们说去深地确实轻松许多,中途旁边不用换人,也少安全顾虑。


他把包往何罗秋旁边放,夹在两人中间,得空整理衣服,拍掉上面沾着的艳丽丝线。


“你们去那么远的地方玩什么,那小地方有什么好玩,谁起得头啊?”


何罗秋的眼神看向林语晨。


林语晨与何老板的眼神一对,露出八颗牙,笑脸迎人。


何老板的眼睛亮得吓人,却又极快收敛。


他感受到漂亮女生旁边的女生冷嗤的唇角带着凶悍气,而且她的脚尖好死不死插在自己的两足中间,让人生出股莫名其妙的凉气,有种会被踹裆的感觉。


“呵呵……年轻女生出门得注意安全啊。特别是日天站,会上来不少小偷,得注意安全。呵呵……”


说完侧身,并拢双腿朝过道方向。常在道上走,直觉往往很准!


林语晨轻拍张茉莉的手臂表示感谢,搭上话:“谢谢何老板的提醒,出发前,我们都被家里人叮嘱过。何老板去进货吗?巧了,我们也去那进点小货回来零卖。”


何老板眨巴有神的眼睛,不自觉笑起来。


“你也是好眼力,而且想法很不错。现在去那边拿点小东西回来卖,确实能赚个差价。


不过,你们这样去深地会受骗。不说一路上你们会遇到什么事,就说到了那,没有门道、相熟的水客,采购的东西价格会很高,带回来后赚不了多少差价。”


几人顿时起敬。


何罗秋有心问两句,不知道该问什么、怎么问,就觉得应该跟何老板打好关系。


“何老板做布匹生意吗?现在的布匹利润不高,都是走量吧。”林语晨再次说。


何老板哎了声,笑容里带着讶异:“你贵姓?怎么知道我去做布匹生意呢?”


“当然是你亲自告诉我。”林语晨看着他侧旁鼓囊囊的包,里面装不少现金吧。放包后摘掉了衣服上沾着的黄色、红色混杂的丝线,分明是涤纶线料,应该是从布匹的布头上粘过来。


何老板细细回想刚才说过的话和做过事,侧手摸包,又看向过道地上粘着的线头……顿时恍然大悟,心里对林语晨起三分敬意。


别看姑娘年轻,出门在外有这份警惕心和观察力,不仅能避开麻烦,还能把事情办成。


“我走眼了。有姑娘护着这帮人,出不了什么事。哎,怎么称呼啊?”


这是他第二次问姓氏,说明他想交朋友的诚心。


“我姓林。”对方只说姓何,没有说名字,一个姓足够。


然而,林语晨不说,与何老板同排座位的李伶俐已经侧身接腔:“她叫林语晨,我叫李伶俐。何叔叔,这是何罗秋……”


“咳咳……”张茉莉重重地咳两声,打断李伶俐要报自己名字的举动。同时,一双怒眼看去,瞪得李伶俐的笑容僵在脸上。


“呵呵呵……各位好啊,我记性一般,不容易记住别人的名字。我叫何方明,华丽衣料店的老板。这次去那边就是采购一批时髦的面料。”


何方明帮着解了围,顺势说出目的,得了李伶俐的好感。


林语晨莞尔:“何叔刚才说我们去进货容易受骗,怎么讲啊?”


何方明看下手表,本该提早睡一觉,晚上可以提高警惕。这会他觉得同这几学生在一起够安心,就把中英街那边的事说了一些。


“你们要看上什么,人家说什么价,不能直接下手,得会还价,最好货比三家,多跑跑。手里有黄票的店铺,价格会低一点。这种铺子一般都有固定的水客帮忙进货,不然容易买到二手、三手货。


最好是有相熟的水客,专人帮忙带货。你别说这街跨一步就是港地,还有边防军驻守,一般人过不去。而且,隔几步路,两边的价格就不大一样。”


几人听得很有味道。


林语晨又问:“何叔的布料是直接问港地入货还是……”


“呵呵,姑娘是聪明人。”何方明不方便说了。


这年头赚得是辛苦钱,拿钱进货,两头跑,谁也不是傻子,白白把自己的门道说出来。


林语晨想打听是他有没有认识的水客好共享。显然,何方明怕财路被截,不肯再深谈。


她没降低自己来求对方的好感,两边保持安静。


“快看,离开灵江市了。哇,灵江市外面就是山啊。”李伶俐很激动,拉着对面的淳于芳说话。


林语晨感觉肩头一沉,张茉莉直接靠上来睡觉。


她挺了下腰,让茉莉好好睡。


大家已经说好,后半夜得有人醒着,茉莉的警觉性高,由她守后半夜。


何罗秋的心头还有点痒,想找何方明说话。结果何方明也闭眼靠在椅背上睡。


他瞬间明白这人的举动。林语晨在上车前安排过,大家身上带着不少钱,得保持警惕。没人能挺坐17小时不打盹,五个人得轮流休息,需有人醒着保障大家的财物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