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第六十章

入夜以前,褚氏将那名死去子弟收殓,因事发突然,只得在棺材铺拖来一口稍次的成品。


半道竟还遇上几个上官氏的,也急着往棺材铺去。细细一打听,棺椁是为上官令置办的,说他昨日清醒后情况急转直下,晚上稍微好一些,可一到白天,咯血不止,请了大夫来瞧,诊不出病因,但私下交代族中长辈,恐怕他时日不多,就在这两天了,抓紧治丧吧。


此话转述回府,众人讶异,一个弱冠的年轻人如何因落水导致丧命,况且昨夜在云上见过他,人虽有些虚弱,可也未到这样的地步。


窈娘又说了后来遇上他的事情,那会儿已满口胡言,神智不清。众人问到褚英,她扮好沉默寡言的模样,只附和地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上官令这番变故,她心中有个猜想。


跟随若虚那些年,她出宫处理过大大小小横行作乱的邪祟。印象中,郢城有一年发生了桩诡异的死尸复活之事。


朝中侍御史的女儿病故,此女待字闺中,尚未婚配,自小体弱多病。有个算命先生断言此女十六岁当临一祸,若能顺利渡过,今后无虞,若躲不过,恐有性命之忧。


果然,此女及笄半年后,旧疾忽然发作,从前有用的法子在身上试了个遍,未有改善。家中用珍贵药材养了三个月,可惜救不活她一口气。


褚英前去吊唁,侍御史和他夫人老泪纵横,几欲昏厥。花样年纪的少女躺在棺中,神态平和,好像只是睡得沉了些。


岂料隔日御史府中传出消息,说那早逝的小姑娘夜半时分从棺材里爬了出来,脸颊红润,双目有神,不仅复生,还一扫过去不郁,病症全消。宫中一众医官研究了半天,没有定论,啧啧称奇。


事后,此女与常人无异,可性情大变,一改活泼天真的秉性,整日阴沉,呵斥父母好似陌路人。唯一一点好的,是胃口大增,来者不拒。一次宫廷宴席,御史夫人满面愁容找到褚英,请她私下去府中看一看。


细问原因,夫人百般踌躇,竟然怀疑复生后的并非她的女儿。褚英听后也觉得奇怪,便随她到御史府。此女见了褚英,十分热切,邀她上座。案几上摆满了各式的点心果子,褚英尝了几块便放下,可对面的姑娘两手并用,连上几轮点心,都给她一扫而空。


褚英诈她,玩笑说自己捕获过只恶鬼,生前是流民,食不果腹,死后不能泄愤,便去糟蹋百姓的农田。被褚英捉来以后,向她要好酒好菜,答应吃完这顿,便心甘情愿去酆都。


小姑娘笑她,做鬼便是做鬼,从此与人间的好坏美丑都无缘,摆一桌山珍海味又如何,烧给他都成了黑土,这像什么样子。


褚英眼中玩味,补齐后续。那只恶鬼占据一个死囚的身体,心满意足地享受了一桌饭菜,而后应约离去。那恶鬼吃东西时的神情动作,同侍御史这位死后复生的女儿,如出一辙。


还是年纪小,经不起有意的试探,当即撂下脸,将褚英轰了出去。褚英摸清了底细,对御史和夫人交代一番,在府中设下灵堂,落日后请了那位姑娘来。


她见褚英烧香祭拜,知道东窗事发,再也瞒不下去,便和褚英厮打起来。几个回合后她败下阵,害怕自己也给褚英捉了去,果决舍弃了这副身体,逃之夭夭。


御史夫妇得知女儿并非复生,而是让一只恶鬼占据了身体,又是痛苦悲戚,只得再办丧事,不过这一回,此女安然下葬,还是应了当年预言。


那鬼尝到甜头,在郢城接连闹出好几场这样的荒唐事,每每赶在褚英到达之前,便弃身而逃,似是有意挑衅。最终他竟有胆在宫城中猖獗,尚未发作,便被若虚拿住,一道符咒施展下去,那鬼便灰飞烟灭了。


施咒时,褚英就在一旁看着它化作青烟,烟消云散,它存于世间的痕迹就被抹煞了。若虚说此鬼愚蠢,为一点口腹之欲,葬送性命。


若虚似有所感,说话也比平常多一些。他指着地上残留的一团黑色印记,说如果换作是他,绝不会用这般下作无用的办法。


莫非还有别的?


这是褚英心中所想,不知为何叫她问了出来。


闻言,若虚面上浮现出一抹暧昧不明的笑意,只有短短一瞬便收敛住了。可褚英望的分明,她不解,却不敢再问,仿佛再问下去,会得到她无法承受的答案。


那时起,她常常想鬼和人有什么区别?何以做了鬼,都不能舍弃凡尘俗世,占据了无生气的尸体,也要回到人间国。


想了许久,褚英意识到自己也已经是只鬼了。


或许真正的上官令早在前日跌落湖底时也成了鬼。


那么活在他身体里的会是谁?


褚英隐约有了猜测,酆都荧惑台那盏空空如也的魂灯,隐身于华庭褚氏的一缕残魂……


宛州今年冬天落下第一场雪,就是她离开的时候。


她会是寡言的婴小姐吗?


眼下却不是细究的好时机。


祠堂新添红木条案,摆有香烛和猪牛,香烛未燃,等待正主的到来。


褚英扶正牌位,只觉好笑。其上刻着她的名字,而她却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褚氏众人今夜领着牌位的主人,将要祭拜一个不知名的存在。


残缺的玉珏紧挨着它,褚英竭力克制想要夺走它,再狠狠砸碎的冲动。


一件死物而已,不重要了。


“哎呀!”


堂外一声惊呼引来众人目光。


一人摔了手里的托盘,指着院中央那口黑压压的棺材。


“褚襄……褚襄他……”


褚英见他脸色不对,扔了手边的活奔了过去,看清尸首模样,不禁抽了口冷气。这副因缺血而干瘪恐怖的躯壳竟密密麻麻布满了绿色的暗纹。


院中其他人也都走近,见此情形皆震惊不能言语。


他由家人入殓,换了新衣,还搽了些白粉掩去破碎不堪的相貌,枕边一块飞鱼玉佩,口中含夜明珠。


可短短一阵功夫,他的尸体已胀大数倍,两眼怒睁,瞳孔涣散缺泛着乌青,硕大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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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滚落在旁,连同玉佩一起被挤在角落。


“不对劲,这不是中毒的迹象!”窈娘断言。


褚英认可她的说法,天底下没有一种毒药可以叫人死后畸变成这个样子。


褚英向前,两指探向死尸颈脖处,稍一侧身,看见藏在靠近脊骨的一排细小黑洞。


她问:“这是什么?”


“是她!”一小辈叫道,“她两爪尖利,拖拽褚襄数里远,当时就是掐的这一处!”


“她”指的自然是另个身份不明的“褚英”。


“怪物!简直是个怪物!”


褚氏众人本就因他之死愤懑不已,如今更有几个红了眼,背过身去拭泪。


褚英了然,又在他暴露的肌肤处来回按动,触感轻薄有弹性,除了表面有些阴冷,似乎能觉察到青黑皮肤之下些许的灼热。


远看他身上绿色的暗纹犹如巨大的网,笼住他怪物般胀大的身躯,可褚英站在棺木旁边,离他近,再瞧这些暗纹,自他脚心蔓延到头顶,纤细弯曲的脉络更像是老树的枝桠。


蘅山之变后,褚英再度返回郢城,被困在深宫高墙中。她的住处外有一棵建木树,老树投在阳光中的密影,便是这样。她百般无聊,望着树影偏西,回到小小的一个圈,圈住建木,也圈主褚英的心。


建木树种是若虚带回宫中的,他说建木为神树,落地即生根发芽,无须水露浇灌,阳光照拂。建木却可以照拂万物。


褚英当真,即使她那时潦倒糊涂,也还记得建木照拂万物。


她便对着那棵树讲了许多,埋葬了许多。


不曾想树长在人的身上,会是这副模样。


窈娘也盯着这具,喃喃出声:“真像一棵树……”


“谁像树?”


“老祖宗!”


老妇人由小辈搀扶进了院落,见众人拥在一处,面有不堪,也沉眼走了过来。


待望清躺在棺中的尸首,她始终镇定威严的面孔终于显出它的沧桑。她伸出轻微颤抖的手,想要阖上他的眼睛。


尝试数次无果,反因她无法控制力度的动作,牵扯到他脆弱的眼皮,揩落了好不容易妥帖的香粉。


老妇人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可终究没能说出来。


“东西置办好没有?”


府上今日两件大事,一是治丧,二是迎“褚英”入祠堂。


底下人摸不准老妇人问的是哪件,于是两件都答,治丧,恐怕要重新准备,入祠堂,已准备好了,只等那位来。


她嗯了声,久久靠着棺木,回过神,缓缓向祠堂去。


“褚襄这般模样,我心中不忍,想必你们的心情和我是一样的。”她叹息,“你们都是褚氏子孙,今夜都在这里候着,等着她来。”


说罢,亲自点了一炷香,却不是放在香炉中,而是反过身,放在了褚襄棺木旁。


这一等,便到了子时,祠堂雕花漆门敞开,案上错落几排森然的牌位,好似褚氏祖辈都藏身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