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第五十六章

出了正堂,褚英拉住窈娘:“我听见老祖宗说褚策……”


“嗳!”窈娘脸色大变,捂住她的嘴,见左右无人注意才松开她,“不能提这个人。”


“他也姓褚,为什么不能提?”


窈娘附在她耳边虚着声道:“他是褚氏的罪人。”又压着眉眼问道:“你平日没少在藏书阁关着,那么多书册,你是一卷都不看。”


上官氏的陆续从厅堂出来,状若无意朝褚英这边看。


窈娘拉着她的手:“晚上我们去近郊乱坟岗,你若不想去,随意找个理由搪塞就好,老祖宗不会怪罪的。”


转而换了语气,恨恨道:“那些上官家的也不是好相处的,原本是想替你将来做个打算,不曾想闹出这档子烂事。老祖宗不见得瞧得起那上官令,待云上宫殿的祸乱解决了,老祖宗自会和上官氏表明态度,往后你只用待在家里,不操心以后!”


正巧忍冬过来,窈娘叮嘱她:“这两天冷,我记得阿婴去年新做了件狐裘,可以翻出来换上了。晚上你和屋里两个小丫头多留心,别再叫她跑出去。”


忍冬一一应下,等窈娘走开,便听褚英说道:“我去藏书阁,天黑之前不用找我。”


忍冬回头,人已走远了。


————


褚英动身前往蘅山前,曾见过他一面。皇帝近前的常侍郎,美如冠玉,翩翩君子。


他从未拿过剑,唯一一次,是某年晚秋,宫中大宴,一烂醉如泥的北衙军哄诱姬绰离席赴约。褚英和他找到湖上凉亭,两人在亭中争吵。


那个北衙军借着几分酒意,制住姬绰使她不能逃离,纠缠拉扯之间,姬绰摔进湖里。寒风萧瑟,阴凉砭骨,他捞出呛水咳嗽,寒颤不止的姬绰,自己浑身湿透也顾不上,接过褚英脱下的披风盖住她,温言劝慰很久。


酒气蒙昏了头脑的北衙军此刻吓得呆愣在原地,他与姬绰相识多年,他喜爱这个温婉体贴的年轻女子,也不介意她目不能视。同僚促狭,撺掇说近水楼台先得月,生米煮成熟饭才是良计。他思前想后,决定今晚表达自己的心意。


可她翻脸不认人,丝毫不念旧情,将他的仰慕爱意说得云淡风轻,她说自己无意于嫁娶之事,她的宿命是困守郢城,做一个守墓人。


酒过三巡,他把她浅淡的微笑看作讥讽不屑。他推她入湖,湖水澄澈,他叫她在水中看清自己的模样,她没有亲人倚靠,没有权势傍身。他的垂青该是一种施舍,她怎敢拒绝这样莫大的荣幸。


你该死。


他听见自己狠毒的声音,可接着他在透亮的湖面上看见一张苍白追悔的脸。他一个激灵,好像从朦胧梦境中醒了过来。


两道冷硬的目光压在他的肩上。他见到昭帝纵容疼惜的郡主站在自己右侧,而她的兄长,昭帝近前的常侍郎,他曾相隔无数华丽宫门见过的飘渺影子,提剑冷冷地挡住他身前的光。


他惶恐,去看跪坐在地的姬绰,那对美丽的盲眼也在看他。他好似从她瞳孔倒影中见到一片冲天的火光和无数飞射的利箭,箭羽勾黏一张熟悉面孔的血。


姬绰在微笑,湿发贴着她的额头,她是清水芙蓉,是纯白,是殷红,是一柄精造的伞。


她瞳孔倒映一柄精造的伞,檀香木的柄,八十四骨。她在伞下出现,她的周围密密麻麻皆是纯白面的伞,唯她的那一柄,是殷红。


她在她殷红的伞下出现,她在她殷红的伞下抬起清水芙蓉的脸,用她足以使人怜爱的清冽嗓音说:“放过他。”


月色清辉,湖中静默。


“放过他。”姬绰扶上剑,几乎同一时间,褚策扔了他手里的剑,剑光明晃晃地照着几人莫测的脸。


可是迟了一些,姬绰掌心被剑刃划破。


她的脸面向久久愣神,不知躲闪的北衙军,她沉思,接着解释:“让他走,他还有未竟之事。”


北衙军捡回了一条命。


姬绰仍站在湖中,她这才晓得冷,嘴唇冻得乌青。她避开想要扶住她肩膀的一双手,脸上没了笑容:“褚子衿,你拿剑了。”


褚英听见,心底冒出难以遏止的惊惧。


这抹惊惧从何而来,说不清道不明,很久以后她回想起姬绰的这句话,像是一句预言。是蘅山之变的褚英,从崇寿宫发出的惊惧。


褚英逃离蘅山的第三天,昭帝病情加重,不再上朝。皇城发出一道密旨,命中郎将李息领长风军暗中寻找褚英,务必将其带回郢城。


一月后,太子监国,出兵镇压各地起义。


而常侍郎褚策脱去朝服,扶起一个封地偏远的王——他要反昭帝。


褚英不知道他会用长枪,会使剑。


从异地一路疾驰而来的车驾,一月前与褚英失之交臂,等她赶到宛州,褚氏宅院萧索,他们又一次错过。


自此,直至两人阴阳相隔,未曾再见。


灰蒙之地有座奈何桥,做了鬼的褚英守在桥上不肯离去。她只要往左迈一迈步子,就彻底到了酆都,到了酆都,她就和别的鬼没什么两样,逐渐遗忘,逐渐被遗忘。


有鬼好心告诉她:“郡主,你等的那一个死了?”


“我等的哪一个?”


“不该拿剑,却偏偏拿了剑的那一个。”


“他叫褚策,是我的兄长。”


那鬼便更改措辞:“郡主,你的兄长死了。”


“……如何死的?”


“死在战场上,他的四肢被长枪砍断,他的面孔被战马踩碎,他的两只眼睛顺着血汇成的溪流漂进了大泽。”


“找不到尸首?”


“他的血肉融进土里,找不到尸首。”


褚英便笑:“那他一定不是我的兄长。”


“群鬼都看见了,他死了,死的时候双眼不能阖上,手中的长枪不肯松开。”


“群鬼都不能找到他的尸首。是你错了。”


“是你错了。”


蘅山之变后的短短一年,褚策死了。太炎的军队找遍整个战场,发现了一柄长枪和一块染血的玉珏。当时不曾留意,等返身再去寻时,长枪已断,可玉珏,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或许鬼也能做梦,又或许是褚英在等待中学会了做梦。


她梦见暖阳和煦的下午,褚策躺在她屋内长椅上,低声念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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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有九德,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直而温……”


“褚子衿,你的九德不如我的五好。”


“哪五好?”


“吃好喝好玩儿好,心情好更要身体好!”


“和敏毓学的?”


“你只管说是不是我的五好比你九德在理?”


“在理在理。”


“你不服,指定在心里念叨我。”


褚策把书盖在脸上,摇头晃脑:“君子有五好:吃好喝好玩儿好,心情好更要身体好……”


君子有五好,褚策做到其中几个?


君子有九德,他褚策又做到其中几个?


该做到何种程度,才能叫褚英再见不到他,叫百年以后褚氏将他的名字视作禁忌。


他那晚不该拿剑。


不对。褚英想,他早就拿起了剑。


————


褚氏有支旁系,逃过郢城的捕杀,在太炎最后一位帝王下葬之后回到宛州。华亭褚氏,在战火废墟中重新建立。


藏书阁经过两次重建,褚英离家时不过七岁,关于家中陈设的记忆模糊淡忘。她在森然排列的书架中找到褚策的记载。紧跟着一行小字,写着阳兮郡主褚英,往后翻一页,只记录了她殁于建炤年间,死后尸骨被掘,不知所踪。


不会是盗墓贼。她死后暴尸三日下葬,随她埋进土里的,一柄长剑而已。


梓木棺椁已空,一块墓碑竖立在黄土。


生前享无尽的富贵,不过碑上几排字。


书上说中郎将李息在褚英下葬日回到郢城,见立起的丧幡,问随从:“何人下葬?”


随从道:“是郡主。”


“太炎多的是郡主,你说清楚。”


随从不忍,望了眼他提来的银制鸟笼。


褚英在他离开郢城前提了一嘴,有只灰羽的雀落在她窗边,她撒了一把米给它,这只雀便接连来了五日。


第六日它就死了,死在褚英窗边。


她废了很大的力气,将它埋在一棵树下,像是在埋葬自己。


李息却不曾知晓。


褚英的墓志铭是他写的。她的恶名与她的墓志铭,寥寥数语,却是她留存下来的所有。


孤剑埋土,柏凑填香。春秋非我,晓夜何长。


褚英合上书。整座藏书阁,她和褚策,她和李息,仅剩下了这些。


二层更显空荡,最前悬挂一幅画,落款是褚氏的章。


夜雨潇湘图,这大概是族中子弟得意时所画。画中天地辽阔,细雨如丝,华盖古树下一老道盘踞而坐,身后是他弟子如云。


风雨皆避开画中人物,荡进老道座下莲池。


褚英却在这幅画中瞧出些不对劲,老道和他众弟子与画中山水格格不入,莲池上有一盘残局,老道执黑子,一望不清面目的年轻人执白子。


她不禁抬起手去触摸画上棋局,觉得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下一瞬褚英挪开手,却见画上老道两眼微动,朝她这里飞快地瞥了一眼。他的长袍被雨打湿,宽袖深了一块。


这幅画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