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木悬青绪易
12. 第十二章
小
大
褚英捉着小乞丐的肩，将他放在地上，问道：“你记得具体位置是在何处吗？”他点头如捣蒜：“记得！记得！”接着伸出只手来，道：“你从这儿往前再往左，然后往右，走大概几里路，再往右，然后再往右……”
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左左右右转了许久，褚英打断道：“你在前引路。”小乞丐便欢欢喜喜地往前去了。
史书记载昭帝为建长生殿，征民役百万，挖空了十三座大山，硕大通天的木材日日夜夜沿着运河自天南海北输送到衍州诸陵。劳累致死的壮丁数量庞大，无法一一土葬，便圈起一场地，专做焚烧尸体用，宝殿建了整三年，这场火却还多烧了三月有余。
褚英记得幼时有一天，昭帝唤她去殿前，若虚也在。前者对她笑道：“阿婴你瞧，姑父的长生殿已建成，等姑父腻了这人间的无聊生活，就躲在里面不出来了，到时你和真人都无法找到朕。”
她走近一些，去看悬浮在空中的图景。若虚对她道：“站近一些。”她便又向前多走几步，指尖触碰到轻软的画布，仿佛触道缎子一般的水面，漾起波纹。
画布展开非常宽大，足有数十人之阔，褚英在它面前，显得十分渺小。她惊叹之余试探着用足尖碰它，卷中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尽在她脚下。
褚英前半足没入画卷里，似乎踩在实地上，于是她将两只手也放了进去。宝殿庄严，殿外晴朗，如何来的风？可她的手触碰到画中飘渺游荡的云彩，有风从她指缝穿过，她惊呼一声，将手收回捧在心口，十指间残有湿意。
若虚笑道：“阿婴，进画中去看看。”她虚了声音，道句好，闭上眼睛不管不顾便冲了进去。
霎时耳畔有清风之音，翠鸟争鸣之音，一股脑都涌进了耳中。褚英将一只眼睛开了条缝，胆胆怯怯地瞧眼前的景象，一时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张着嘴无法合上。
只见一座恢弘无比的长生殿置于山庄之中，恍如仙境。她脚下是参天巨木、飞流瀑布、曲水流觞……人世间应有的，不应有的所有繁华之景，都纳入在这样一幅图画里。
褚英望之赞叹，有一排飞鸿掠过她右侧，她不由伸出手去追随。迈开步子，惊觉自己是踩在一片祥云之上，心口猛跳，慌张得站也站不稳，向前一歪，便要从万丈高空摔落。
她伸出一只手去够那片云彩，却抓到一团雾，天旋地转，眼前所见，剩下湛蓝无边际的天。那时褚英心想要摔死了，她人生居然这样的短暂，不知画上是否会留下嫣然一笔，为她小小的尸首留作纪念。
她紧闭双眼想着，然而这股飘飘荡荡的失重之感来的急速，去的也突然。褚英腰背摔在一股柔软上，接着便有乘风直上之意，一声鹤唳鸣起，忽而远去。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卧在一只通体洁白的大鸟之上，它似鸟兽又似海鱼，翼若垂天之云，抟风振翼，穿过浩渺云雾，忽往长生殿处俯冲而下。
她揪住大鸟一羽，狂风兜面而来，吹乱她的表情和心绪。只见飞过高耸的假山怪石，却有一片汪洋大泽隐在长生殿之后。晴空万里，风和日丽，大泽上泛着粼粼的波光。
大鸟背着褚英朝大泽而去，羽毛在汪洋水面上轻轻一划，似是在嬉戏打闹。然而下一瞬，水面摇晃，风平浪静之下好像有只隐藏的巨兽要破水而出。
褚英谛听响动，有一悠扬连绵的吟啸之音从大泽深处传来。她正猜测着，幽深的水下浮现出一片白色，它越发扩张的大，将要撑破这片水域。忽而一巨响自这片白色发出，它破水而出，飞跃向天。
褚英不由引颈仰望，这片白色原是比她身下之物还要大上几倍的巨鸟。携着她的大鸟追随这片白色击水而上。另只巨鸟背上隐隐显出两个站立的人形，褚英仔细辨认，却见昭帝并身后的若虚，衣袂飘然，宽袖给风吹的猎猎作响。
昭帝向她遥遥微笑，吟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那片白色跃居她上，笼罩下沉沉的黑色阴影，使她不敢呼吸。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如此巨鸟，褚英日后却再无机会见到。至于这片庄园与院中宫殿，在昭帝死后，天下的百姓手持火炬，或行百里，或行千里，或坐船，或骑马，抑或是靠两只走得一浅一深的脚，磨破血皮，也要来到衍州，朝这座人间仙境呸上口唾沫，再扔出红得发黑的火把。
这座历时数年建造的殿宇，只烧了三个月，便化作了焦黑的粉尘。只有那座长生殿，无论人们如何寻找，都不能发现它的踪迹，它的名字逐渐变成一个传说，和仙岛一般，成了疯王昭帝夜里的一场梦。
长生殿，长生之殿。
长生，长生——
褚英却不晓得如今自己这不人不鬼的模样，可否算作长生。
小乞丐在雨中催促她快些，她心底难得有些惧意，害怕见到什么，又害怕什么也见不到。
褚英回过神，向他答了句好，却许久没有回应。她猛然抬头，见四下空旷，没有杂草野树，也未见半个人影。
她神色一凛，将剑握在手中，呼喊几声。她的声音飘荡许久，寂寂寥寥，突然像是碰到阻挡，叮铃当啷，犹如佩环敲击之音，又寂寂寥寥地传了回来。
歪斜的雨珠描摹着褚英的轮廓，砸在剑上，再顺着滑下，在剑尖凝成豆大一点，啪嗒，撞在泥土地中，荡出一簇土黄色的雨花。然而这花在消逝的过程中遇到障碍，好像人的一句话说过半，突然被掐住了嗓子眼，呃呃哎哎地凝滞了。
褚英立刻转身，耳后汗毛也竖起，将腕子一扭，剑横在胸前。
“噌——”
她的剑撞到空中一滴雨，发出沉沉的、闷闷的、久而不散的声响。这声响好似有了形状，如大江上的波浪，一圈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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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圈，一线牵着一线。
因而这时空中所有的雨珠都暂时患上了相同瘟疫，死守在原处不肯坠地，吐出铮铮的一响，又吐出铮铮的一响。连同泥土地上无数绽放抑或等待绽放的雨花，都放弃了它们接下来的命运，一齐颤抖起来，吐出铮铮的一响，又吐出铮铮的一响。
等褚英意识到不对劲时，这一处的雨已经和别处的雨有了显著的区别。这一处的雨是死的，它们听不见外界哗哗的奔涌之声，看不见别的雨是如何积极地下，它们只是静默，静默地注视在它们包裹之中的褚英。
褚英警惕地转动视线，雨声已经消失了，无数颗透明的珠子随着她的心跳，迅速颤动着。她忽然记起什么，摸出怀中玉珏，放在眉心，闭眼低声念起咒。
她念了一遍又一遍，越发紧促，凝在半空中的雨珠莹着亮光，跳动得更加剧烈，仿佛随时要炸开。
褚英猛然睁眼，抓着玉珏的手蓬出簇蓝色焰火，那玉珏终于有了回应，低微地烁了一下，又一下，下一瞬便哗地迸出耀眼的白光，将她手中的蓝火淹没掉。
她高高扬起右手，将玉珏举过发顶，置于空中，接着便毫不犹豫地松手，任那团白光坠落。就在它触碰到地面的瞬间，那道白光仿佛成了滚烫燃烧着的火石，席卷而过万顷土地。
泥地消失，它生长出了平整的石阶，金砖。它长出人的双手，铺上洁净的画布，在石阶中洒一把金沙，在金砖上刻出百鸟朝凤。
所有的雨都从死中活了过来，猛地吸上一口长长的气，像落在土地时一样用力，用力地往天上飞去。
与它们同步进行着的，是迅速攀升起来的金墙琉璃瓦。好似时间被切作两半，一半随雨水升到天上去，化作云雾，化作虚无，另一半就容留它回忆过往的辉煌。它是如何威风凛凛地使山川崩塌，河水断流，是何如指引着小小的泥人在滔天大浪中渡舟，又如何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小小的泥人，拉来象车，搭建天梯，按图索骥拼凑出仍是小小的宝殿。这样一座宝殿只算得精致的小玩意儿，泥人们在宝石中夜夜笙歌起舞，乐此不疲。
它腻烦了，便将这座泥人的宝殿付之一炬，犹如现在腻烦了那道无休无止的白光，便又将这座泥人的宝殿吐了出来。
褚英的剑抵在新生长出的金砖之上，刺啦——，随着她走，剑尖划在金砖面，发出刺耳声音，却留不下半点痕迹。
她在这殿中没有目的地游荡着，脚步声在大殿里显得无比空旷。她却未料到长生殿百年来一直隐没在青天白日下，仿佛一座奢靡但秘密的墓葬，在人间中怀念着过去。
她高声呼唤迷失了反向的小乞丐，总没有回应。
褚英往长生殿深处去，循光找到座白玉砌就的池，说是座池，却也有湖泊般大小，岸边立一老石，石上红墨大书“华筵池”三字。
池中躺着一人，生鳞片，拖长尾。
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左左右右转了许久，褚英打断道：“你在前引路。”小乞丐便欢欢喜喜地往前去了。
史书记载昭帝为建长生殿，征民役百万，挖空了十三座大山，硕大通天的木材日日夜夜沿着运河自天南海北输送到衍州诸陵。劳累致死的壮丁数量庞大，无法一一土葬，便圈起一场地，专做焚烧尸体用，宝殿建了整三年，这场火却还多烧了三月有余。
褚英记得幼时有一天，昭帝唤她去殿前，若虚也在。前者对她笑道：“阿婴你瞧，姑父的长生殿已建成，等姑父腻了这人间的无聊生活，就躲在里面不出来了，到时你和真人都无法找到朕。”
她走近一些，去看悬浮在空中的图景。若虚对她道：“站近一些。”她便又向前多走几步，指尖触碰到轻软的画布，仿佛触道缎子一般的水面，漾起波纹。
画布展开非常宽大，足有数十人之阔，褚英在它面前，显得十分渺小。她惊叹之余试探着用足尖碰它，卷中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尽在她脚下。
褚英前半足没入画卷里，似乎踩在实地上，于是她将两只手也放了进去。宝殿庄严，殿外晴朗，如何来的风？可她的手触碰到画中飘渺游荡的云彩，有风从她指缝穿过，她惊呼一声，将手收回捧在心口，十指间残有湿意。
若虚笑道：“阿婴，进画中去看看。”她虚了声音，道句好，闭上眼睛不管不顾便冲了进去。
霎时耳畔有清风之音，翠鸟争鸣之音，一股脑都涌进了耳中。褚英将一只眼睛开了条缝，胆胆怯怯地瞧眼前的景象，一时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张着嘴无法合上。
只见一座恢弘无比的长生殿置于山庄之中，恍如仙境。她脚下是参天巨木、飞流瀑布、曲水流觞……人世间应有的，不应有的所有繁华之景，都纳入在这样一幅图画里。
褚英望之赞叹，有一排飞鸿掠过她右侧，她不由伸出手去追随。迈开步子，惊觉自己是踩在一片祥云之上，心口猛跳，慌张得站也站不稳，向前一歪，便要从万丈高空摔落。
她伸出一只手去够那片云彩，却抓到一团雾，天旋地转，眼前所见，剩下湛蓝无边际的天。那时褚英心想要摔死了，她人生居然这样的短暂，不知画上是否会留下嫣然一笔，为她小小的尸首留作纪念。
她紧闭双眼想着，然而这股飘飘荡荡的失重之感来的急速，去的也突然。褚英腰背摔在一股柔软上，接着便有乘风直上之意，一声鹤唳鸣起，忽而远去。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卧在一只通体洁白的大鸟之上，它似鸟兽又似海鱼，翼若垂天之云，抟风振翼，穿过浩渺云雾，忽往长生殿处俯冲而下。
她揪住大鸟一羽，狂风兜面而来，吹乱她的表情和心绪。只见飞过高耸的假山怪石，却有一片汪洋大泽隐在长生殿之后。晴空万里，风和日丽，大泽上泛着粼粼的波光。
大鸟背着褚英朝大泽而去，羽毛在汪洋水面上轻轻一划，似是在嬉戏打闹。然而下一瞬，水面摇晃，风平浪静之下好像有只隐藏的巨兽要破水而出。
褚英谛听响动，有一悠扬连绵的吟啸之音从大泽深处传来。她正猜测着，幽深的水下浮现出一片白色，它越发扩张的大，将要撑破这片水域。忽而一巨响自这片白色发出，它破水而出，飞跃向天。
褚英不由引颈仰望，这片白色原是比她身下之物还要大上几倍的巨鸟。携着她的大鸟追随这片白色击水而上。另只巨鸟背上隐隐显出两个站立的人形，褚英仔细辨认，却见昭帝并身后的若虚，衣袂飘然，宽袖给风吹的猎猎作响。
昭帝向她遥遥微笑，吟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那片白色跃居她上，笼罩下沉沉的黑色阴影，使她不敢呼吸。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如此巨鸟，褚英日后却再无机会见到。至于这片庄园与院中宫殿，在昭帝死后，天下的百姓手持火炬，或行百里，或行千里，或坐船，或骑马，抑或是靠两只走得一浅一深的脚，磨破血皮，也要来到衍州，朝这座人间仙境呸上口唾沫，再扔出红得发黑的火把。
这座历时数年建造的殿宇，只烧了三个月，便化作了焦黑的粉尘。只有那座长生殿，无论人们如何寻找，都不能发现它的踪迹，它的名字逐渐变成一个传说，和仙岛一般，成了疯王昭帝夜里的一场梦。
长生殿，长生之殿。
长生，长生——
褚英却不晓得如今自己这不人不鬼的模样，可否算作长生。
小乞丐在雨中催促她快些，她心底难得有些惧意，害怕见到什么，又害怕什么也见不到。
褚英回过神，向他答了句好，却许久没有回应。她猛然抬头，见四下空旷，没有杂草野树，也未见半个人影。
她神色一凛，将剑握在手中，呼喊几声。她的声音飘荡许久，寂寂寥寥，突然像是碰到阻挡，叮铃当啷，犹如佩环敲击之音，又寂寂寥寥地传了回来。
歪斜的雨珠描摹着褚英的轮廓，砸在剑上，再顺着滑下，在剑尖凝成豆大一点，啪嗒，撞在泥土地中，荡出一簇土黄色的雨花。然而这花在消逝的过程中遇到障碍，好像人的一句话说过半，突然被掐住了嗓子眼，呃呃哎哎地凝滞了。
褚英立刻转身，耳后汗毛也竖起，将腕子一扭，剑横在胸前。
“噌——”
她的剑撞到空中一滴雨，发出沉沉的、闷闷的、久而不散的声响。这声响好似有了形状，如大江上的波浪，一圈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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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褚英意识到不对劲时，这一处的雨已经和别处的雨有了显著的区别。这一处的雨是死的，它们听不见外界哗哗的奔涌之声，看不见别的雨是如何积极地下，它们只是静默，静默地注视在它们包裹之中的褚英。
褚英警惕地转动视线，雨声已经消失了，无数颗透明的珠子随着她的心跳，迅速颤动着。她忽然记起什么，摸出怀中玉珏，放在眉心，闭眼低声念起咒。
她念了一遍又一遍，越发紧促，凝在半空中的雨珠莹着亮光，跳动得更加剧烈，仿佛随时要炸开。
褚英猛然睁眼，抓着玉珏的手蓬出簇蓝色焰火，那玉珏终于有了回应，低微地烁了一下，又一下，下一瞬便哗地迸出耀眼的白光，将她手中的蓝火淹没掉。
她高高扬起右手，将玉珏举过发顶，置于空中，接着便毫不犹豫地松手，任那团白光坠落。就在它触碰到地面的瞬间，那道白光仿佛成了滚烫燃烧着的火石，席卷而过万顷土地。
泥地消失，它生长出了平整的石阶，金砖。它长出人的双手，铺上洁净的画布，在石阶中洒一把金沙，在金砖上刻出百鸟朝凤。
所有的雨都从死中活了过来，猛地吸上一口长长的气，像落在土地时一样用力，用力地往天上飞去。
与它们同步进行着的，是迅速攀升起来的金墙琉璃瓦。好似时间被切作两半，一半随雨水升到天上去，化作云雾，化作虚无，另一半就容留它回忆过往的辉煌。它是如何威风凛凛地使山川崩塌，河水断流，是何如指引着小小的泥人在滔天大浪中渡舟，又如何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小小的泥人，拉来象车，搭建天梯，按图索骥拼凑出仍是小小的宝殿。这样一座宝殿只算得精致的小玩意儿，泥人们在宝石中夜夜笙歌起舞，乐此不疲。
它腻烦了，便将这座泥人的宝殿付之一炬，犹如现在腻烦了那道无休无止的白光，便又将这座泥人的宝殿吐了出来。
褚英的剑抵在新生长出的金砖之上，刺啦——，随着她走，剑尖划在金砖面，发出刺耳声音，却留不下半点痕迹。
她在这殿中没有目的地游荡着，脚步声在大殿里显得无比空旷。她却未料到长生殿百年来一直隐没在青天白日下，仿佛一座奢靡但秘密的墓葬，在人间中怀念着过去。
她高声呼唤迷失了反向的小乞丐，总没有回应。
褚英往长生殿深处去，循光找到座白玉砌就的池，说是座池，却也有湖泊般大小，岸边立一老石，石上红墨大书“华筵池”三字。
池中躺着一人，生鳞片，拖长尾。